作者簡介：塗年根，江西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

人大復印：《文學研究文摘》2015 年 02 期

原發期刊：《江西社會科學》2015 年第 3 期 第 109-114 頁

敘事空白是筆者試圖提出的一個敘事研究的範疇。根據筆者的定義，敘事空白是故事時間大於0，文本篇幅等於0的敘事現象。敘事空白是敘事交流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敘事現象。本文認為某些敘事空白也是一種敘事修辭的重要手段。敘事空白產生的原因有很多：如語言的局限性；事件本身的不宜敘述性；敘事策略的考量等。本文試圖對作為敘事策略的敘事空白作一個深入的探究。敘事空白被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廣泛地運用於敘事交流中。本文認為策略性敘事空白主要可以分為以下幾類：為順應主題壓力而創造的敘事空白；為遮蔽某些意義而創造的敘事空白；為突顯某些意義而創造的敘事空白。

第一，為順應主題壓力而創造的敘事空白。隱含作者為實現自己的敘事意圖、對敘事接受者施加一定的影響，就必須選擇能夠體現自己價值觀的事件予以敘述，對於不能體現或不大能夠體現自己價值觀的事件則以概述或敘事斷點和壓制的辦法予以遮蔽。《史記·孔子世家》曾對孔子在《春秋》中歷史敘事方法歸納為“筆則筆，削則削”。所謂“筆”指記錄下來，所謂“削”則是加以遮蔽，不予記錄。對於哪些事件該記錄、哪些事件不該記錄，《春秋》的判斷標準是它們是否有利於弘揚“王道”，有利者錄之，不利者則削之。歷史敘事中的敘述考量如此，小說敘事中的敘事考量亦如此。文學敘事的創作者同樣需要根據自身創作意圖對發生在故事世界中之事件進行甄別和取舍，對於無法充分體現敘述意圖的事件通常予以省略，不做敘述。美國作家海明威曾明確論述他對生成敘述空白做出的努力。在一次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說《老人與海》本來可達一千多頁，把村裏每個人都寫進去，包括他們如何謀生，怎麼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但他想嘗試另辟途徑，一直在努力把一切不必要向讀者傳達的東西刪去，雖然這件事做起來很難。事實上，海明威努力完成的事情，就是將他認為對實現敘事意圖沒有作用的、不必要的事件省略掉，生成文本中的敘述空白。《魯濱遜漂流記》敘述了魯濱遜如何憑著自己對上帝的信仰以及清教徒的吃苦耐勞精神和聰明才智，不僅在荒島上生存下來，而且締造了一個以他自己為“國王”的繁榮昌盛的“島國”的故事。作者在敘事中強調的是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冒險、精明和勤奮的資本家精神，因此對於魯濱遜如何種植莊稼、如何馴養野羊、如何制作獨木舟等事件進行了不厭其煩的細致的描繪。至於“我”的愛情和婚姻大事，文本只是一帶而過：“首先，我結婚了，這件事對於我而言既沒有什麼不好，也談不上不利，然後，有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因為愛情和婚姻無關於資本家的冒險和財富積累，所以作者認為它們對於魯濱遜而言充其量不過是一件不好不壞的事件，因此將這件事情置於作者的關註範圍之外。所以“我”的妻子姓甚名誰、出身背景如何，兩人是怎麼認識的，戀愛和結婚的過程等事件在文本中都被省略，由此產生諸多敘事空白。所謂主題壓力導致的敘事空白，通俗地說就是與故事主題關系不大的就省略。

第二，為遮蔽某些意義而創造的敘事空白。在某些特定情況下，作者會為遮蔽某些信息而對敘事中必然要涉及的內容有意進行壓制，以控制事件的闡釋空間，將讀者的敘事闡釋引導到隱含作者所期望的方向和軌道上來，以控制讀者的闡釋，實現其敘事修辭的目的。這種省略的事件也生成敘事空白。我們以《紅樓夢》中有關秦可卿死因的敘述和托尼·莫裏森小說《寵兒》中對母親殺女事件的敘述為例予以說明。在《紅樓夢》這部偉大的小說中，曹雪芹唱響了一首封建主義大家族必然衰亡的挽歌。雖然作者對黑暗的封建社會和地主階級進行了全面而深刻的揭露，但他畢竟來自於這個階級，對於這個註定要“樹倒瑚猢猻散”的封建大家族還懷有一絲眷戀之情。因此，他在對封建社會的黑暗和腐朽進行深刻揭露之時，對地主階級違背人倫道德的行徑既有所暴露又有所遮蔽。這一點在敘述秦可卿之死時留下的空白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些空白主要有以下幾處：一是榮國府上下人等在得知秦可卿歸西的消息時“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換句話說，榮府上下都對秦可卿的死因產生了疑問，認為她可能不是病死的。她到底因何而死，文本沒有交代。二是焦大曾經在酒後大罵“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爬灰者誰？養小叔子之人又是誰？三是賈珍在治理秦可卿喪事時的反常表現。秦可卿死了，她丈夫賈蓉像個沒事人一般，反倒是她公公賈珍“哭得淚人一般”。脂硯齋對此的評語是：“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更令人懷疑的是，賈珍居然宣布給秦可卿辦喪事他要“盡我所有”。脂硯齋的批語為：“‘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賈珍還執意用千金難買的檣木裝殮秦可卿，連賈政都看不過去。簡言之，賈珍在治理秦可卿喪事時的一系列的言行讓受述者疑心他與秦可卿是否只是單純的翁媳關系。秦可卿到底是怎麼死的，文本沒有敘述出來，但是文本中這種遮遮掩掩，若隱若現的話語還是將秦可卿因色而死的未敘述事件傳達出來了。敘述者之所以將秦可卿的不光彩的事件遮蔽起來，就是因為她曾經為賈府的長遠發展有過富有遠見的規劃，敘述者感佩之余，便將她的醜事遮蔽了起來。除此之外，在《紅樓夢》中對於賈璉和鳳姐白晝宣淫一事，敘述者也沒有敘述出來，而是通過藏頭露尾的，空白的方式來傳達的。對於這種傳達方式的原因，脂硯齋明確指出，此處的敘事空白傳達可以將王熙鳳的風流之事加以遮蔽，為的是不致唐突了鳳姐的身價，讓讀者認為她是一個放蕩之人。無獨有偶，這種策略性敘事空白在西方的小說中也大量存在。如在莫裏森的《寵兒》中，敘述者講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一個母親出於強烈的母愛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殺死。為了逃脫被奴役的命運，追求自由，做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被人當成牲口和工具，身懷六甲的女奴隸瑟絲，在慘遭毒打和侮辱之後，從一個名叫“甜蜜之家”的奴隸主莊園中出逃，途中她在一個白人姑娘的幫助下生下來丹芙，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在郵資已付的幫助下逃出生天，來到了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孰料殘暴的奴隸主循蹤而至。為了讓自己的骨肉不再像自己一樣遭受迫害，她居然用手鋸鋸斷了這個剛剛學會爬的女兒的喉管，又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為代價給她立了一塊碑，碑上刻著“寵兒”。小說的靈感來源於一個真實的故事。莫裏森被這個故事所吸引，覺得這個人物令她著迷，但認為這個歷史事件給她的想象空間太小。她決定要自己發明主人公的想法，通過重建歷史語境來再現歷史記憶，這就有了我們今天讀到的《寵兒》。母親殺女事件對於整個敘事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實際上，這部小說就建立在這個從未在文本中直接呈現的事件之上。對於這個事件的講述，敘述者既不能罔顧基本的人倫道德對這個殺女事件表達支持和贊賞，也無法表露譴責和鞭撻。敘述者既要將這件殘忍的事件傳達出來，又要表達自己對女主人公瑟絲的同情：瑟絲殺女是因為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像自己一樣淪為“甜蜜之家”的奴隸，所以將她送到“沒有人能傷害她的地方”。如何將這件慘絕人寰的事件敘述出來的同時又讓慘案的制造者獲得讀者的同情，對於作者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挑戰。如果，敘述者采用直接、正面敘述的辦法來敘述，這當然可以揭露奴隸制的兇殘，但同時也會讓故事的主人公背上殘暴、變態的罪名，而且會讓讀者產生不適感。如何處理這個殘忍的場景，對於這部小說的敘事交流能否成功實現具有重要的意義，這要求敘述者既要將這個事件殘忍的事件傳達出來，又要讓讀者對這起殘忍兇殺案的兇手產生深深的同情。莫裏森非常睿智地采用了敘事空白的傳達方式。對於故事的核心事件，敘述者從未明確地敘述出來，而是通過斷斷續續的暗示和提示，將事件的信息分散開來，以減少對讀者的情感沖擊力。

第三、為突顯某些意義而創造的敘事空白。所謂為了突顯某些意義而創造的敘事空白指的是為了強調某個意義，不是將某個事件敘述出來，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將這個事件處理成敘事空白，以達到“隱而愈顯”的效果。我們以日本著名導演小津的電影為例加以說明：小津的《東京物語》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對老年的夫婦，從偏僻小鎮來到國際化的大都市東京看望自己“有出息”的兒女。老人們首先去了大兒子家。大兒子是個社區醫生，工作太忙無法抽身陪伴父母遊玩。無奈之下，夫婦倆來到了大女兒家。大女兒忙著經營自己的美容院，再加上小氣刻薄，對待父母也是不冷不熱的，連好一點的餅幹也舍不得給父母吃。後來大兒子和大女兒居然將千裏迢迢從家鄉趕來看望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送到熱海去泡溫泉。由於無法適應溫泉度假村賓館裏吵鬧的環境，老兩口只能提前回到大女兒家。自私的大女兒為了自己方便居然讓老兩口在街頭流落大半天。深夜，當借酒澆愁而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被警察送回之時，大女兒埋怨不已。與自己的親生兒女的自私冷漠相比，反倒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守寡的二兒媳婦對待老兩口熱情孝順。她不僅請假陪同老兩口遊覽東京，滿足了老兩口最大的心願，她甚至在生活困難的情況下從鄰居家裏借來酒菜招待老兩口。帶著二兒媳婦留給他們的一絲安慰，老兩口踏上了回家的火車。剛剛送走父母，如釋重負的大兒子接到電話，母親昏迷不醒，兒女們全都匆匆地趕回老家為老母親辦理喪事。參加完葬禮後，其他人又匆匆離去，還是二兒媳婦陪伴在孤獨的老父親的身旁，但最後她也不得不離去。電影的所講述故事的關鍵事件在文本中是以敘事空白的方式呈現的。如電影中母親的病危，母親得的是什麼病，她又是怎麼犯病的，電影中沒有任何的鏡頭講述這件事情。只是從兒女們接到病危的電報時觀眾才知道母親病危之事。這種故事中的核心事件的敘事空白呈現讓觀眾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常，而不是為了省略敘述的時間。如果是為了節省敘述的時間，影片完全可以把老父親在同朋友喝酒時所發牢騷省掉。但電影沒有這樣做，它反而將故事中最重要的事件的敘述省略了。引發了觀眾無盡的思考。

敘事空白也可以表征某種超越時空的帶有普遍性的東西，達到某種意味深長的效果。我們以海明威1924年在巴黎出版的《在我們的時代裏》的一個短篇故事為例予以論證。海明威的小說文本中既未交代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也未交代事件發生的具體地點，更未說明具體殺人者和受害者都有誰。故事的背景和原因也沒有作任何交代。海明威在槍殺事件發生僅僅三個月之後，即開始創作這個故事。閱讀該文本之後，讀者將了解在1922年雅典發生的土耳其士兵槍殺希臘部長之事，但其註意力將集中於文本中的這些具體的、確切的事件信息，其感情也就專註於對土耳其士兵殘暴行徑的控訴和對被槍殺的部長的同情。相反，這些事件信息在海明威小說文本中呈現為敘事空白，故事因此蒙上一層模糊的迷霧，這就使讀者不再關註具體的是暴力施為者和受害者，轉而關註更為普遍的人性層面的東西。

總之，以上幾種策略性敘事空白的能夠更好地實現作者的敘事修辭意圖。敘事空白在敘事交流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敘事空白使文本的意義得以增加，使敘述的效率得以提高。敘事空白使敘事文本的意圖能夠得到更好的實現。因為敘事空白的存在，使敘事接收者更深入更持久地卷入敘事交流中，讓讀者對敘事文本意義的生成貢獻更多。除此之外，敘事空白也成為某種類似陌生化的策略，讓敘事接收者去除語言的遮蔽，從而獲得更真切的感覺和體驗。另外，作為敘事空白的“不寫之寫”被認為是一種更高貴，更優雅的傳達方式。策略性敘事空白，敘述者有意不讓讀者迅速弄清所有事件，激發了讀者的閱讀興趣，有效地控制了讀者的情緒，更好地將讀者的闡釋引導到作者希望的軌道上來，以實現作者的敘事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