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 埃爾桑·烏爾德斯: 職業行為 (上)

喬修峰 譯

徒有欲望而無行動,就是將嬰兒扼殺在搖籃之中。

——威廉·布萊克

Ⅰ.“當譯者跟做普通讀者截然不同,翻譯最能親密接觸作者的內心世界。”

我向來不喜歡吹牛拍馬,內傑代特·塞紮伊·巴爾坎卻老用這句老掉牙的套話給我戴高帽,實在可惡。我早就被掃地出門,不幹這一行了,已經不算在崗的知識分子了。不過,內傑代特·塞紮伊沒必要知道這個,而且,出於某種緣故,讓他誤以為我還在做翻譯,倒也讓我感到十分快意。

“譯者怎麽可能接觸到作者的內心世界?”我問道。

“別這麽說,我覺得做翻譯真的很重要……能夠用另一種語言來重塑一件藝術品,隨心所欲地遊走於作者的內心世界,你說,這還不重要嗎?”

我出門去找醫保藥店,恰好巴哈德爾來了電話,便轉身往市中心去。那天早晨,醫院放棄了父親的治療,讓他回家安詳地度過這點彌留時光。我跟巴哈德爾約好在薩爾瑪舍克利咖啡廳碰頭。離見面還有一個鐘頭,我便在酒吧街上溜達了一會兒。正想找地方歇腳,又撞上了內傑代特·塞紮伊。實在沒法拒絕他客氣的邀請,只好跟他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天氣不錯,坐在外面倒也舒服,店家在門前擺了幾張桌子。我坐下時,桌上還空無一物,但內傑代特·塞紮伊很快就點了一份墨西哥牛排、兩個炸蛋卷和一大碗凱撒色拉。我只要了一杯啤酒。消滅完第二個炸蛋卷,內傑代特·塞紮伊也點了杯啤酒。

旁邊有一桌正討論得熱火朝天。兩個小夥子領帶松開了,嗓門越來越大。一位女士坐在他倆對面,深褐色的頭發,淺黑色的皮膚,三十來歲,只是聽著,並不說話,顯得更有深度。看上去穩重點的那個小夥子正在陳述他的觀點。他認為我們國家應該采取一種更富有侵略性的姿態,走出國門,立馬在世界上有所作為。另一個小夥子額頭格外突出,插手別人的事情對他來說似乎是小菜一碟,反倒覺得為遙遠的國家送去和平與團結根本就是無事生非,而且,幹涉別國內政也有違國際法。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扯到這個話題的,但我很快就發覺內傑代特·塞紮伊已經在傾聽那桌人的談話,不再理我。這時,兩個小夥子已經爭得面紅耳赤,內傑代特·塞紮伊的眼睛則在他們身上來回掃射,就像辯論節目中的主持人一樣。

突然,他把空空如也的色拉碗往邊上一推,開口說道:“很好,但我們能得到什麽好處呢?”他這話是對他們說的,不是對我說的,但說話時卻沒有看著他們。“我們能得到什麽好處?”

說著,他端起酒杯,站起身來,舉杯一晃,算是向那桌人打了招呼。他做起這套動作來身手相當敏捷。那副樣子,像是要來一番長篇大論,儼然就是少年維特的最新版,情感固然沖動,但也不失嚴肅;又宛若阿遼沙·卡拉馬佐夫的老師佐西馬,雖說也是凡人,但智慧還是有的;又酷似李斯特彈琴的側面像,鼻子是長了點,但神采還是飛揚的。一身的穿戴活像小鎮上的土包子政客,倒也無損現在的場面,畢竟,他的短袖綠襯衫搭配牛仔褲也還不算出格。

故弄玄虛是內傑代特·塞紮伊的拿手好戲,只要他願意,一碗水都能掀起風浪來。那些年輕人一時間不知所措。這位陌生人在友好謙遜地向他們舉杯致意,而且還是一位可敬的大叔,雖然年過半百,言談舉止卻想和他們一樣青春年少(很有可能還是個瘋子),怎麽辦?

他們妥協了,舉杯回敬,希望沒有招惹他。背對著我們的那位女士呢?她沒有舉杯,卻回眸望著內傑代特·塞紮伊,還擠出一絲微笑。這招更厲害。

“走出去,還是不走出去。” 內傑代特·塞紮伊說著,身子又朝那桌斜了斜,“走出去,還是不走出去,這不也是個有著數百年歷史的文學命題嗎?真要走出去了,能得到什麽?我們不該先把這個弄清楚嗎?要是不走出去呢?又能有什麽好處?”

那三個年輕人的表情,似乎是在問他到底以為他是誰。這個瘋子已經蹬鼻子上臉了。好在內·塞紮伊還是看出了小夥子們的心思,自我介紹道:

“我是個作家……”他說,“我叫內傑代特·塞紮伊·巴爾坎。”

孩子們臉紅了,就像差點犯下死罪的弟子,趕忙把作家讓到他們桌上,甚至起身為他拉出椅子。內·塞紮伊坐定了,像章魚一樣把身子展開,不費吹灰之力,就和年輕男女們打成了一片。他緊了緊領口,坐直身子,讓龐大的軀體顯得盡量消瘦一些。

“夥計們,有這麽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士在座,還浪費時間扯那些雞毛蒜皮的廢話,你們不覺得荒謬嗎?”

聽到這春風細雨般的批評,貌似莊重點的小夥子為作家買了一杯啤酒,以表歉意;額頭突出的小夥子則請作家吃堅果,把碗遞給他,像捧著一瓶古龍香水。我被遺棄了,孤零零地坐在另一桌,隨著時間一秒秒過去,我離焦點越來越遠……

人是社會動物。當人們不再社交了,就會變成野人。也許我還沒開始長毛,但在那一刻,孤零零的我滿門心思就想著挖個洞鉆進去,埋住我的恥辱。這也讓我錯過了一場非常精彩的表演。我沒能看到內傑代特·塞紮伊如何入侵外國領土(或者說,他是如何在略表殷勤之後,在舔掉堅果粘在下唇的鹽粒之後,優雅地親吻了那位女士的手)。我叫服務員,埋單。

不管怎麽說,內傑代特·塞紮伊還是個有同情心的人,善解人意,畢恭畢敬,彬彬有禮。見我要走,他連忙過來,整整向我道了三次歉,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筆,別到我襯衣口袋裏。

“作為今日相逢的紀念,”他說,“聊表歉意……”

我窘迫極了,一時不知所措,就盼著那些年輕人沒有在看我們。

你覺得有必要這樣嗎?不管怎麽說,他畢竟是有權利不打招呼就離開我的。就讓他去撫慰他那荒寂冷酷的心靈孤島吧……

Ⅰ.1.在這個世界上,要想實現自我滿足,有很多方式。而把作家“頭銜”當成一種地位等級的徽章戴在身上,則是最危險的方式之一。寫作是一回事,而成為作家,靠頂著這個頭銜過日子,就是一種病。這種病應該屬於心理學而非文學的範疇。一旦這些作家發現自己的作品還不夠好,他們就會拿你出氣,誰讓你是“作家之友”呢。可憐的家夥,你得一直保持鮮活有趣,源源不斷地為作家提供新想法,才能不在他面前感到一文不值……

你也屬於這種可憐蟲嗎?如果是這樣,請保持冷靜——沒理由恐慌。有個簡便易行的對策:不管讀什麽,都要肅然起敬,絕對不要質疑,而且要讀出個深刻的寓意來——這樣,你就完成任務了。

我和巴哈德爾常在薩爾瑪舍克利咖啡廳相聚。有一次,他對我說:“你膩歪我們本土作家也就算了,居然還得寸進尺,拿老外開刀!”那時離我被開除還有幾個月。我只把我那有點另類的翻譯理論告訴過他,因為我相信他不會跟別人亂說。至於原因嘛,有點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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