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快哉此遊!檳榔嶼實在是名不虛傳的東方花縣。(人家或稱作花園我卻以為花縣兩字來得適當。蓋四季的花木蘢蔥,而且依山帶水,氣候溫和,住在檳城,“絕似河陽縣裏居”也。)
回想起半年來,退出武漢,漫遊湘西贛北,復轉長沙,再至福州而住下。其後忽得胡氏兆祥招來南洋之電,匆促買舟,偷渡廈門海角,由香港而星洲,由星洲而檳嶼,間關幾萬裏,閱時五十日,風塵仆仆,魂夢搖搖,忽而到這沈靜、安閑、整齊、舒適的小島來一住,真像是在做夢。
是夢也吧,是現實也吧,總之,是“三宿檳城戀有余”也!
此番的下南洋,本來是為《星洲日報》編副刊來的。但是十二月廿八日到星洲,兩日過後便是新年的假日。卻正逢星洲的兄弟報,檳城《星檳日報》,於元旦日開始發行,秉文虎先生之命,又承星檳諸同事之招,謂“值此佳期,何不北來一玩!”於是乎就青春結伴,和關老同車,驅馳千五百裏,搖搖擺擺地上這東方的花縣來了。
車抵北海,就看見了許多整齊高潔的洋樓,匯齒似的堤壩,和一灣碧海,幾座青山。在車窗裏看見的那些椰子園、樹膠園、金馬侖的高山,怡保附近的奇峰怪石,以及錫礦探掘場等印象,一忽兒又為這整潔、寬廣、閑適的新印象掩沒下去了,我們就在微風與夕照的交響樂中間,西渡到了檳城。
船到西碼頭就遇到了一次迎候者的襲擊,黃領事、胡總經理、胡主筆、鄧曾張三先生,此外還有A老兄、B大哥,真令人要下幾點“到處論交齊管鮑,天涯何地不家鄉”的感淚。
初到的這一天晚上,上北海岸春波別業(Spring Tide Hotel )裏去吃了一頓晚餐,又像是大羅天上的筵席。先不必提魚翅海參等老饕的口頭禪,你且聽一聽這洗岸的濤聲,看一看這長途的列樹,這銀色的燈光,這長長的海岸堤路!
住宅區的房屋,是曲線與紅白青黃等顏色交織而成的;燈光似水,列樹如雲,在長堤上走著,更時時有美人在夢裏呼吸似的氣噓吹來,這不是微風,這簡直是百花仙子撅著嘴,向你一口一口吹出來的香氣。
第一晚,像這樣的匆匆過了。第二天,就上了升旗山的絕頂。海拔高二千四五百英尺,纜車一路,分作兩段,路上的巖石、清溪、花木、別墅,多得來記不勝記,尤其使這些海光山色,天日風雲,生動靈奇,增加起異彩來的,是同遊的我們這一群士女,因為地靈了,若人不傑,終於是畫裏的滄桑;總要二難並,四美俱後,才顯得出馬當的神賜,天勃的天才。
且讓我來先抄一個同遊的題目榜者。黃領事、胡總經理、胡主筆夫婦、曾秘書夫婦、鄧先生夫婦、林小姐、馬利小姐、關夫子與區區。
一行十二人,占車兩節半。到了山腰,已覺得空氣寒冷,呼吸有點兒緊起來了,回頭一看,更覺得是煙雲繚繞,身體已化作魂靈,遊弋在天半的空中。
屋瓦鱗鱗的,是喬其市的煙竈;白墻碧水,圍繞著樹木層層的,是兩個蓄水池的區間;青山隱隱,綠水迢迢,從高處看下來,極樂寺的高塔,只像是一頂黃色的笠帽。
更上一層,便到了山頂;沿柏油馬路彎彎曲曲的走去,路旁邊擺在那裏的,盡是一盆一盆的溫帶地的秋花,有西方蓮(大麗亞),有四季春,有榆兒梅,有五月花(繡球花)。而最令人註意的,卻是幾盆顏色不同,種子各異的紅黃白紫的陶家秋菊。
胡邁太太說:“好久不看見菊花了,真令人高興!”這句話實在有點兒詩意,我暗暗在心裏記住了。
一霎時,高山上起了雲霧,一塊一塊同飛絮似的東西,從我們的襟上頭上,輕輕掠過;腳底下的市鎮溪山,全掉落了在雲海裏了;我們中間,互相對視,也覺得隱隱現現,似在爐香縹緲的煙中,大家的童心發現了,一群大小,竟像是樂園中的童男童女,於是便卸去了尊嚴,回復了自然,同時高聲叫著說:
“我們已經到了天上!”
在茶室裏坐定,吃了些咖啡紅茶,點心果餅之後,我一個人行出茶室來,又上山頂高處,獨立在雲霧中間,向北凝視了一回,正在登高望遠,生起感傷病來的當兒,關先生走近我的身邊來了;他拂了一拂雲霧,微笑著說:
“這景象有點兒像廬山,大好河山,要幾時才收復得來!你的詩料,收集起來了沒有?”
我雖也只回了他一笑,但心中落寞,卻早想著了下面的兩首打油菜子:
好山多半被雲遮,北望中原路正賒,
高處旗升風日淡,南天冬盡見秋花。
這是用胡太太的那一句詩語的。
匡廬曾記昔年遊,掛席名山孟氏舟,
誰分倉皇南渡日,一瓢猶得住瀛洲。
這是記關先生目前的這一句話的。
詩成之後,天也陰陰地晚了;趕下山來,還在暮天鐘鼓聲中,上極樂寺去求了兩張簽詩。其一是昭君和番的故事,詩叫作“一山如畫對晴江,門裏團圓事事雙,誰料半途分析去,空幃無語對銀工”。我問的是前程,而他說的卻似是家室。詳猜不出,於是乎再來一次。其二是劉先生如魚得水的故事,詩叫作“草廬三顧恩難報,今日相逢喜十分,恰似旱天俄得雨,籌謀鼎足定乾坤”。(前者第十四簽,後者第廿一簽。)簽也求了,春滿園的飽飯也吃了,回來之後,身體疲倦得像棉花一樣。夜半挑燈,起來記此一段遊蹤;明天再玩一天,再宿一宵,就須附車南下,去做剪刀漿糊,油墨朱筆的消費人。歡娛苦短,來日方長,“三宿檳城戀有余”──這一句自作的歪詩,我將在車廂裏念著,報館辦事房裏念著,甚至於每日清早的便所裏念著,直到我末日的來時為止。
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晨
(原載一九三九年一月四日《星檳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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