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新詩人白荻的詩:“或者夾在懺悔錄,或者夾在日知銘,初戀像一只蝶屍,偶然悄悄的掉下!”把夾在書間的蝶屍比擬作初戀,有懺悔,有成長,卻早已是不存在的生命,噫!這比擬好美!

我小時候在上海,就看到染色的葉脈上貼著「蝶屍”,作為書簽,夾在書本裏,像美麗的彩色插圖,這些蝴蝶標本,大抵是東洋貨,那時我還以為“蝶屍”做成書簽是日本發明的呢。

最近我在明末人沈豹的詩集裏,忽然讀到“書中幹蝴蝶二首”,才想到明初人已經用蝶幹作書簽,試想一只逍遙采花的蝴蝶,被夾在嚴肅求知的書本裏,該是冬美的寫作題材?可供聯想的空間可真寬大呢!

哎,有什麼可以留住春光?用書本夾住幹蝴蝶,就像罐裝密藏了一段東風與春光?

你栩栩然在薔薇間飛得不耐煩了?才在書軒間尋找靜息的地方?你的粉翅落腳在冊頁間,芳魂能忘情於一生在花裏過活的日子嗎?

你一定是誤認“墨香”是“花香”,你太善於回憶,把墨香回憶成黃山上的松煙野香,把紙香回憶成杉竹鮮碧的團露,才如此甘心地臥在褚香墨痕裏?

蝴蝶與書生,不免令人想起“莊周夢蝶”的典故,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不免想起莊子說過,生是有涯的,知識卻是無涯的,以有涯的生命追逐無涯的知識,很危殆呀!那麼這夾在書中已喪命的蝴蝶,把“抱花心”化成了“抱經心”,算是一種覺悟還是迷失呢?你象征著莊子所說:好學不倦而身體已作古的學者嗎?

不免想起,有才的人往往貪書,有才的人總是有才無命,你就是“才命相妨”的貪書客?不不,你只求外表的文麗,死後也只剩個無內容的外殼,你能懂本性的虛靈?

小小的蝴蝶,你也想垂名於竹帛圖冊?希望將畫像繪向淩煙閣上?才黏在書頁間不肯走?

聽說王昭君就是從畫圖中挑選的“春風面”,你把玉照掛在高貴的畫裏,等待省識?

天下作古的佳麗誰能比得上你?連仙人的遺蛻,或者留下的腳印,哪有你的好看?

想著想著,想起蝴蝶和我一樣可能走錯了路?一生是依仗活潑靈感的采花之手,竟伸進古典陳編中來乞求靈感?你也是古典文學迷?而願意一直被夾在成語典故書冊裏?

最妙的是,清人姚稱亦曾為“書中幹蜨”寫下不少詩,其中有“也思懺悔舊情癡”的句子,二百年後的白萩,把初戀比作夾在懺悔錄中的蝶屍,恰巧千古詩心相同,姚稱的《搴香吟館遺稿》至今只是抄本,還沒出版,白萩不可能從姚稱那邊找來靈感的源頭,然而詩心冥合,還真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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