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兩種會吐絲的動物,都在微小的昆蟲界,它們吐絲,都在敘述著美麗的心境。蠶吐絲成繭以後,將身子幻化其中,做了一個“能入能出”的美夢;蜘蛛吐絲成網以後,將身子監臨其外,定了一個“能進能退”的戰略,都替自己悠悠的身世作了精細的盤算。

蜘蛛是肉食主義者,一出手就強悍,從東到西,從直到橫,所拉的每一根絲都致他人於死地。選擇通風的天井,或者艷花枯枝之間,占住必經的要津地位,布下羅網,不怕你不送上門來。盤算既定,就算秋風一再地把網刮破,也陰沈沈地耐心重做,知所忍耐的大都就是殘忍的家夥,等到布網既成,就在網中央踟躕株守,每天總是擒獲累累,殺人無數,為之躊躇滿志。

蠶乃是個素食主義者,秉性就閉塞儉約,吃桑葉時沿著葉緣作弧形的掃食,連一點葉屑也舍不得浪費,涓滴不漏地吃光,叫做“蠶食”。它生性就不暗算別人,只顧自己的成長與蛻化,如何把粗糙的桑葉化成細韌的絲綢,把臃腫的身軀化作蛹、化作能飛的蛾。它不像蜘蛛那樣今日斬獲今日享用,只談當下苦樂的現實主義,蠶是一切期望於未來,期望於理想化蝶的夢。

但不知為什麼,千古以來的詩人們都是同情蜘蛛,譏笑著蠶:有人從“網疏”“網密”上著眼,說蜘蛛結的網疏,春蠶結的網密,網密自以為保護住了自己的身體,沒想到絲綿卻被用來保護別人的冷暖了!而網疏的倒反而沒人去摘取,便有了獵食野味的享受。所謂“密織不上身,網疏常得食”,真是始料所不及,算計得太精的密網,反而落了個空,不如疏疏的網,似有似無,饗食無窮!

又有詩人從“吐盡”與“藏腹”上著眼,同樣肚裏“滿腹經綸”,春蠶全吐了出來,到死方休;而蜘蛛則需用多少時才吐多少,肚裏永遠保持滿滿的,令人莫測高深,難論長短。爽快吐盡的蠶,註定了悲劇的下場,而藏腹不露的蜘蛛,卻來去自如,永遠是贏家。詩人郝經不就這樣批評嗎:“作繭才成便棄捐,可憐辛苦為誰寒?不如蛛腹長絲滿,連結朱檐與畫欄!”認為蠶的聰明不如蜘蛛。

又有人從“藏身”反而“誤身”的角度上著眼,蠶費了千絲萬縷去經營,只圖能退藏一己的身體,但世界卻不允許誰後退,後退的人要找個藏身洞也很難,退藏的想法往往只能“誤身”呢,在自以為“功成”身退的時候,卻被丟到湯火之中。或許世界真是弱肉強食的天演論者,所以曹言純才有“十日身投湯火裏,不須回首笑蜘蛛”的惋惜。

不過,我還是很同情蠶的,自己被投入鼎鐘中去,輕暖卻歸屬於別人,縱使結果是這樣,也無怨無悔,因為蠶有身上長出翅膀來的夢,有夢可做,夢的本身就值回一切苦痛的代價,比那個只知守在陰暗角落裏,用霓虹色彩的蛛絲誘騙人,只想占人家便宜,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惡事而全然無夢的現實家夥,蠶活得要有意義多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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