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小按:這篇樸素平易的散文,在1979年刊出,被著名作家王安憶認為,意義非同尋常。王安憶說,這篇散文“在當時非常轟動,我以為它對於中國文學是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從1949年到1976年,我們對文學的要求是非常意識形態化的,文學總是擔負著重大的社會責任,幾乎是一種集體意識的產物,作為創作者的個人則被壓抑著。因此,張潔這篇小小的《揀麥穗》,便以它鮮明的個人化而開創了變革的風氣。我以為,《揀麥穗》在新時期文學裏的作用要超過打頭炮的《班主任》、《傷痕》,因為它開辟的是文學本身的道路,而不僅僅是揭示了新的社會問題”。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不熟悉揀麥穗這回事兒呢
我要說的,卻是幾十年前揀麥穗的那段往事。
或許可以這樣說,揀麥穗的時節,也許是頂能引動姑娘們的幻想的時節。
在那月殘星稀的清晨,挎著一個空籃子,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揀麥穗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麽呢
等到田野上騰起一層薄霧,月亮,像是偷偷地睡過一覺,重又悄悄地回到天邊,方才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走回自家的破窯洞的時候,她想的又是什麽呢
哎,她能想什麽呢!
假如你沒有在那種日子裏生活過,你永遠不能想象,從一粒粒丟在地裏的麥穗上,會生出什麽樣的幻想!
她拼命地揀吶,揀吶,一個收麥子的時節,能揀上一鬥她把這麥子換來的錢積攢起來,等到趕集的時候,扯上花布,買上花線,然後,她剪呀,縫呀,繡呀……也不見她穿,也不見她戴,誰也沒和誰合計過,誰也沒找誰商量過,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們全會把這些東西,裝進新嫁娘的包裹裏去。
不過,當她們把揀麥穗時所伴著的幻想,一同包進包裹裏去的時候,她們會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都變了味兒,覺得多少年來,她們揀呀,縫呀,繡呀,實在是多麽傻啊!她們要嫁上的那個男人,和她們在揀麥穗,扯花布,繡花鞋的時候所幻想的那個男人,有著多麽大的不同,又有著多麽大的距離啊!但是,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只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縫它時的那種心情了。
這算得了什麽呢誰也不會為她們嘆一口氣,表示同情。誰也不會關心她們還曾經有過幻想。連她們自己也甚至不會感到過分地悲傷。頂多不過像是丟失了一個美麗的夢。有誰見過哪一個人會死乞白賴地尋找一個丟失的夢呢
當我剛剛能歪歪咧咧地提著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後揀麥穗了。
那籃子顯得太大,總是磕碰著我的腿和地面,鬧得我老師跌跤。我也很少有揀滿一個籃子的時候,我看不見田裏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螞蚱和蝴蝶,而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揀到得麥穗,還會從籃子裏重新掉回地裏去。
有一天,二姨看著我那盛著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然後,她又戲謔地問我:“大雁,告訴二姨,你揀麥穗做啥”
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娘們睒了睒她那雙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嘛!”
是呀,我要嫁誰呢我忽然想起那個賣竈糖的老漢。我說:“我要嫁那個賣竈糖的老漢!”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群鴨子一樣嘎嘎地叫著。笑啥嘛!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麽不體面的地方嗎
賣竈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我不知道。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順著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著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給他的臉上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當他挑著擔子趕路的時候,他那剃得像半個葫蘆的後腦勺上的長長的白發,便隨著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著。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著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呀,你要給我做媳婦嗎”
“對呀!”
他張著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樣的頭上的白發,也隨著笑聲一齊抖動著。
“你為啥要給我做媳婦呢”
“我要天天吃竈糖哩!”
他把旱煙鍋子朝鞋底上磕著:“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著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啦。”
聽了他的話,我著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辦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滿是金黃色的茸毛的腦門上,擰成了疙瘩。我的臉也皺巴得像個核桃。
他趕緊拿塊竈糖塞進了我的手裏。看著那塊竈糖,我又咧著嘴笑了:“你別死啊,等著我長大。”
他又樂了。答應著我:“我等你長大。”
“你家住哪噠呢”
“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噠,就歇在哪噠!”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去哪噠尋你呀!”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這個村子,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竈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呵呵地對我說:“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
我呢,也學著大姑娘的樣子——我偷偷地瞧見過——要我娘找塊碎布,給我剪下個煙荷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縫呀,繡呀……煙荷包縫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的,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給我收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男人。
我漸漸地長大了。到了知道認真地揀麥穗的年齡了。懂得了我說過的那些個話,都是讓人害臊的話。賣竈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裏。
年覆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也更加蹣跚了。這時,我真的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又一年,過臘八的前一天,我約莫著賣竈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著,等著。
那棵柿子樹的頂梢梢上,還掛著一個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讓冬日的太陽一照,更是紅得透亮。那個柿子多半是因為長在太高的樹梢上,才沒有讓人摘下來。真怪,可它也沒讓風刮下來,雨打下來,雪壓下來。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竈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竈糖的老漢。我向他打聽賣竈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竈糖的老漢去了。
我仍舊站在那棵柿子樹下,望著樹梢上的那個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紅得透亮的色澤,仍然給人一種喜盈盈的感覺。可是我卻哭了,哭得很傷心。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竈糖的老漢。
後來,我常想,他為什麽疼愛我呢無非我是一個貪吃的,因為生得極其醜陋而又沒人疼愛的小女孩吧
等我長大以後,我總感到除了母親以外,再也沒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沒有任何希求,沒有任何企望的。
真的,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皺皺巴巴的,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丟到哪裏去了。(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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