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鳥,其色白、其體小、其聲噪、其性……唉,頗惡!不過,這個“鳥之惡”,卻是種因於“人之善”的結果。因果糾纏,費人思索。

詩人能自一粒小沙見出世界,我但願能從一只鳥性,略微觀照人間。這個故事,說來話長,不妨一說。即使無足“警世”,或可聊為解頤。

話說,三年前旅居印尼雅加達,日子過得倒也清靜閑暇。忽然有一天,女兒放學回家,碰到一個鳥販子,買回一只貓頭鷹,養在屋裏和她為伴。那陣子她的房間裏,就那麼赫然一只龐然大物,“貓視耽耽”地,叫人提心吊膽。家中的印尼傭人視之為不祥之物,說屋裏養個貓頭鷹,定會惹來大災禍。齊聲向我要求:“娘娘,送走它吧!好可怕!”眼看她們要威脅離去,不得已,和女兒來個討價還價的商議:她要是送掉那只貓頭鷹,我就給她買只白鸚鵡。白鸚鵡,又好看,又會說話,養在房裏才算良伴。連誘帶逼,終於叫女兒送走了貓頭鷹。

接著來的事便是去到雅加達的鳥市場,陪同女兒去選擇她的“良伴”。雅加達的鳥市場,可以說是這個城市的一個特殊景象,形形色色,無奇不有。鳥籠鳥具固千形百狀,鳥食鳥餐也是別類分門。有的鳥專吃谷糧,便有專賣玉米、稻谷、高粱的小攤販,有的鳥喜餐蟲蟻,便有專售螞蟻、蚯蚓、蜈蚣的小攤販。走過谷米攤子不打緊,走過蟲蟻攤就得小心,說不定蜈蚣爬上裙格,蚯蚓繞上衣襟。至於鳥的種類,更是數也數不清。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各種鳴聲,穿耳織空。地上、台上、梁上,都是鳥。在這鳥世界裏行走,真是步步維艱,“足下”雖不妨逐臭,頭上卻不能不小心。掛在梁上的鳥,可不管你是不是“太歲頭”,要動“土”,就動“土”,說不定走時遲那時快,“禍”從“天”降!在那樣的情況下,就不能不催著女兒趕快買鳥。鳥市場裏,珍禽無數,“奇獸”也不少。這裏一個小販抱著一頭小狒狒兜售,那兒一個小販纏著條大花蛇現寶,還有穿山甲,還有小花豹……弄得女兒傻不楞登地,不知打什麼主意才好。我終於不耐煩了,限她十分鐘內選好白鸚鵡,否則即刻打道回府。即使選個白鸚鵡也不是太簡單。有的體積大如鵝;有的體小如鴿,還有眼珠的紅白之分,還有頭上的有冠無冠,至於價錢,更是有別天壤,但十分鐘的“大限”,手中現款的“小限”,便將女兒限到求其末的地步。結果是:買了一個體小如鴿,眼黑如漆,頭頂黃冠的“卡卡吐”(Cockatoo)。

買回家的“卡卡吐”;雖然病態懨懨,不歌不言。但因飲食豐富,愛護有加,也就逐漸地羽毛豐潤,開腔學話了。它開始會叫自己的名字:“卡卡吐呀!”不久又學會叫女兒的名字“妞妞呀!”到後來;“早啊!”“你好嗎”“我愛你”“哈啰”中文英文全都朗朗上口。真正成了個“小活寶”。

小活寶;的確可愛,不免對它慣寵起來,覺得成天將它關在籠子裏太殘忍,於是發善心,早晚開籠;讓它在房裏走動走動。慢慢地,房裏走動也不能滿足,它會走出房門去到大廳遨遊。

有一天;女兒一早上學去了,等我坐下吃早飯時,在客廳裏遨遊的“卡卡吐”,已散步來到餐桌底下。不聲不響地撿吃著面包屑。看它怪可憐,順手丟給它一些中的殘肴。此例一開,它便每天來爭取早飯權,只要我一坐下進早餐,它便來到早餐桌下。拉拉我的裙角,啄啄我的腳丫,示意它來啦!早飯拿來吧!

時日冉冉,我們結束了三年印尼生涯。舉家遷回美國。搬家已夠麻煩,更麻煩的便是那只寶貝鳥。先要和美國畜牧管理處取得連絡,索取表格,填表報關。還要在鳥畜管轄所訂個位子,以便鳥抵連後有空位停留作疾病觀察,否則即可能在鳥入關後就遭受“封殺”。在鳥畜管轄所停留一個月後,若健康情況合格,便可由專門轉運“寵物”的商業機構負責空運,送到我們定居的維州。我們到機場“接機”那天,但見鳥籠封於紙箱內,靜靜地毫無聲息,真擔心也許不堪流浪之苦,鳥已一命嗚呼!回家打開紙箱,忽聞:“哈啰哈啰”別來無恙“卡卡吐”!

美國家居;不能和印尼相比,屋子裏沒有光潔的石板地供他走動。家中也不再有幫傭。忙碌奔波的生涯裏,就只好將它整日關在籠子裏。終日“鎮坐”的籠中鳥,無所事事,便專學人語。籠子放在廚房的飯桌邊,柴米油鹽的世界中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它都聽在耳裏看在眼裏。有時候,廚房裏忙不開,不免扯著喉嚨喊我“那一半”,喊不來時;也不免脫口罵上幾句。到後來,只要我那樣一喊,它就接著罵,罵些什麼聽來不清,罵人的腔調卻不差分厘。每天晚上吃飯時,將菜飯放上桌,順口叫幾聲,“吃飯啦!”日子一久,只要菜飯一上桌,它就大聲喊:“吃飯啦!”卻也省了我不少力氣。

冉冉時日;學人語的鳥,也漸漸學會洞測人心。

早餐原是我一天最清靜的時刻。清茶一杯,報紙一份;麥餅一碟,慢慢吞吞地吃,不慌不忙地看。不知何時起,籠中鳥學會了分享籠外食。我那份清福就無法獨享。只要麥餅一端上桌,它就朝著我喊:“媽媽!媽媽!”一個麥餅我吃三分之二,它吃三分之一,倒也不是不公平。只是;我要是一看報給忘了,它就來個大抗議;原是輕輕細細的鳥語,忽然會變成振耳欲聾的鷲鳴,只好掩耳送食,息鳥寧人。漸漸地;它便學會了恃寵而無恐,只要有所求,就鳴號無已。到後來,晚飯也吃得不安寧,飯啊!菜啊!都得送上鳥口吃個夠。

繼“恃寵無恐”而來的地步,便相當於“為非作惡”了。每聞有客人來到,籠中鳥便來個大叫小叫,客人被引進廚房後總不免對它來番讚揚。甜頭一吃,鳥膽就更壯了。讚揚也不能過癮,定要加入客人行列才行。要是不理它,它便叫喊不歇。到後來,客人來到前,便得連籠帶鳥,關進樓上浴室,隔絕它的“噪音”。除了愛出風頭,又不甘冷落。在廚房裏接電話最是難堪。稍久言談,它就大叫大喊,惹得電話那頭連連詢問是何怪物打岔。天冷時,大家在樓下烤火看電視,也得將它一起帶下去。天熱時,大夥兒到後院烤肉聊天,也得將它一並請出。否則,它那一番不竭的“鷲鳴鴇號”,真可“驚天動地”。雖然是那樣一個小寵物,“為非”日久;也不免心生厭惡。不過,仔細一想,惡又不盡在它。它由伶俐乖巧;轉而成為恃驕縱虐,也是根源於我們對它疼愛有加而有求必應。

鳥尚如此,又何況人?也許,這世界的荒謬罪愆,不能盡歸咎於惡人。惡人之惡,怕也有如惡鳥之惡,同樣可以究底歸根於善。善惡既是同根,菩提樹下的悟道:就觸及了善惡本質上的輪回和因循。人間事,苦與樂、治與亂……總是周而覆始,了無終極。

只好興嘆:鳥之惡,人之善,相去幾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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