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沈香屑第二爐香(八)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了,去撚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志,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裏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疊地把那本雜志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志,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裏仿佛養著兩只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沈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裏的人有沒有註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擡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裏,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麼!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麼?”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裏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裏,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裏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裏來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裏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後兩只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兩只茁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裏,暗到哪裏。路上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檐,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裏漆黑的。連仆人房裏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仆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撚開了電燈。穿堂裏面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裏走來。廚房裏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借著穿堂裏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裏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直沖到他臉上去,臉上全濕了。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裏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

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沈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一九四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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