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院士風格體驗札記·陳之藩:談風格

搞那行或那一個題目,因都涉及品味,或風格問題,所以行行都是一樣。(77頁)

(楊振寧說)物理研究,也自有風格,他並未用“風格”二字,而是用英文Taste,但風格也是他譯的,並說譯得也許不大恰當。(77頁)

按字面上講,品味麼,有人愛吃甜的,有人愛吃辣的,甚至有人愛吃臭的。只有吃的人與被吃的東西,配合得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山西人愛吃醋,德國人也愛吃醋;湖南四川人愛吃辣,摩西哥人也愛吃辣;臺灣人的宴席幾乎全是湯,美國人的大菜,幾乎從不見湯;英國人愛吃一種起斯之臭,北方的中國人吃的臭豆腐,與上海人吃的臭豆腐,臭法不同。按說英國與美國很相近了,但英國人飯前不喝烈酒,飯後可能一杯,美國人的喝烈酒法,英國人以為只有跑馬的馬夫,開車的車夫才有那種喝法。(78頁)

如此說來,品味不能說是一客觀的實體;它與主觀的用者不可分開。但,我們不妨深一步想一下,品味所以不同,又是怎樣造成的的呢?這話也許很容易理解;因為這等於說:山西人為甚麼愛吃醋,一定是吃的次數多了。四川人為甚麼愛吃辣,也一定是吃的日期長。(79頁)

(在屠格涅夫的一本短篇小說集中,一位作者序裏寫到)“是多少年多少年的歷史,才產生一點傳統;多少年多少年的傳統才產生一點風格。”(80頁)

……有人問我,你怎麼這麼愛波士頓?……除了朋友之外,我最心醉的還是這條查禮河。我到波士頓的當天,即使是已到黃昏,我也是先到查禮河報到,臨走的那天必也是依依不舍看一眼再走。至於在波士頓一天,必早晚到河邊漫步兩次,那是不必說的。(80頁)

……有從朗法羅橋開始,走波士頓這邊,我忽然覺得走到杜甫的詩裏,那不是“柳陰路曲”嗎?可是你往右一望,水與岸平,河水輕拍小石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又好像走到蘇軾的賦中,這不是水波不興嗎?世界上那有一個城市現在還能保存這麼多柳樹。有時我握一握柔和的柳枝,想起滿城春色,想起曉風殘月。想起枝頭新綠的的古代,想起詩意盎然的詩人,如此不知不覺的走到哈佛橋。(81頁)

往右看時,你這時看到二三百年的,至少也有一百年的老樓。這老樓的故事,我不太知道,可是保護的匠心你卻看得出來的。我就住在哈佛橋旁的一個旅館,對面是個教堂,而教堂已經失火燒了,只存四壁。但這四壁用各式各樣的支柱架在那裏。很容易看出來,這是要在這燒糊的四壁之中再起一個新樓,而四壁當然仍是舊的,我們不由的贊嘆波士頓人何以有如此高的品味?有如此特異的風格?(81頁)

波士頓的人為甚麼這麼有味道,你才忽然悟出,這味道來自傳統,而這傳統來自歷史。……梭羅到他的湖邊自己孤獨的住上兩年,簡直使人莫解了。距離現在有一百五十了罷,那時剛有電報,正興火車,梭羅這個怪人就大聲疾呼的說,火車這東西,是每天叫來叫去的怪物,不過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可以很快的使我離開這都市的紅塵,載我到郊原的綠野。當時,好像電報,也許是電話,剛剛發明。報紙聲明某月某日,波士頓與德州通話,自然是當時的頭條大新聞。梭羅冷冷的說:“波士頓與德克薩斯電話接通以後,可說些甚麼?”是這樣的人物,才把歷史變成了傳統,把傳統變成為風格。(83-84頁)(陳明發按:梭羅可是最早的慢活份子之一)

去年,一位老友開著車,邀我從劍橋北上,一出劍橋越走越覺得奇怪,到了萊新頓,綠樹已如海,那些古式的小房偶爾參差其。過了處處是詩人名勝的康考特,到了美國爭取獨立時開仗的小橋。連馬路也沒有了,仍保存泥土的路,可是我站在小橋往小河俯視,清澈可以鑒人,豈僅可以鑒人,就是紫色小花都是岸上一朵,河裏一朵。我的朋友問我,你這時想些甚麼呢,我說,我那裏會想甚麼?我即使想得出來,也說不出來,我現在想的是袁枚的詩:“臨水種花知有意,一花化作兩枝看。”(84頁)

不要以為“風格”或“味道”是小事,風格或味道可以說是一種綜合價值觀念。這種綜合的價值觀念,既不能學,又無處學,而是長世間的空氣培養出來的。(85頁)

(一九八二年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專題演說,摘自散文《談風格》,陳之藩,1986,見《陳之藩散文集》之《一星如月》篇章,頁76-91,臺北遠東圖書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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