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叫做“短篇小說”?

中國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說”是什麼東西。現在的報紙雜志裏面,凡是筆記雜纂,不成長篇的小說,都可叫做“短篇小說”。所以現在那些“某生,某處人,幼負異才,……一日,遊某園,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爛調小說,居然都稱為“短篇小說”!其實這是大錯的。西方的“短篇小說”(英文叫做Short story) ,在文學上有一定的範圍,有特別的性質,不是單靠篇幅不長便可稱為“短篇小說”的。

 我如今且下一個“短篇小說”的界說:

 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


這條界說中,有兩個條件最宜特別注意。今且把這兩個條件分說如下:


(一)“事實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面”譬如把大樹的樹身鋸斷,懂植物學的人看了樹身的“橫截面”,數了樹的“年輪”,便可知道這樹的年紀。一人的生活,一國的歷史,一個社會的變遷,都有一個“縱剖面”和無數“橫截面”。縱面看去,須從頭看到尾,才可看見全部。橫面截開一段,若截在要緊的所在,便可把這個“橫截面”代表這個人,或這一國,或這一個社會。這種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謂“最精采”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術未發明之前,有一種“側面剪影”(Silhouette) ,用紙剪下人的側面,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種剪像曾風行一時。今雖有照相術,尚有人為之)。這種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面,便是我所謂“最精采”的方面。若不是“最精采”的所在,決不能用一段代表全體,決不能用一面代表全形。


(二)“最經濟的文學手段”形容“經濟”兩個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話:“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須要不可增減,不可塗飾,處處恰到好處,方可當“經濟”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長演作章回小說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說”;凡敘事不能暢盡,寫情不能飽滿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短篇小說”。

能合我所下的界說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說”。世間所稱“短篇小說”,雖未能處處都與這界說相合,但是那些可傳世不朽的“短篇小說”,決沒有不具上文所說兩個條件的。

如今且舉幾個例。西歷1870年,法蘭西和普魯士開戰,後來法國大敗,巴黎被攻破,出了極大的賠款,還割了兩省地,才能講和。這一次戰爭,在歷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戰,是一件極大的事。若是歷史家記載這事,必定要上溯兩國開釁的遠因,中記戰爭的詳情,下尋戰與和的影響:這樣記去,可滿幾十本大冊子。這種大事到了“短篇小說家”的手裏,便用最經濟的手腕去寫這件大事的最精采的一段或一面。我且不舉別人,單舉Daudet和Maupassant兩個人為例。Daudet所作普法之戰的小說,有許多種。我曾譯出一種叫做《最後一課》(La dernière classe初譯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報》,後改用今名,登《留美學生季報》第三年)。全篇用法國割給普國兩省中一省的一個小學生的口氣,寫割地之後,普國政府下令,不許再教法文法語。所寫的乃是一個小學教師教法文的“最後一課”。一切割地的慘狀,都從這個小學生眼中看出,口中寫出。還有一種,叫做《柏林之圍》(Le siège de Berlin) (曾載《甲寅》第四號),寫的是法皇拿破侖第三出兵攻普魯士時,有一個曾在拿破侖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為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勝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凱旋門邊,準備著看法兵“凱旋”的大典。後來這老兵官病了,他的孫女兒天天假造法兵得勝的新聞去哄他。那時普國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進城之日,他老人家聽見軍樂聲,還以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凱班師呢!這是借一個法國極強時代的老兵來反照當日法國大敗的大恥,兩兩相形,真可動人。

Maupassant所作普法之戰的小說也有多種。我曾譯他的《二漁夫》(Deuxamis),寫巴黎被圍的情形,卻都從兩個酒鬼身上著想。還有許多篇,如“Mile. Fifi”之類(皆未譯出) ,或寫一個妓女被普國兵士擄去的情形,或寫法國內地村鄉裏面的光棍,乘著國亂,設立“軍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狀……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時法國兵敗以後的種種狀態。這都是我所說的“用最經濟的手腕,描寫事實中最精采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短篇小說。


中國短篇小說的略史


“短篇小說”的定義既已說明了,如今且略述中國短篇小說的小史。

 中國最早的短篇小說,自然要數先秦諸子的寓言了。《莊子》、《列子》、《韓非子》、《呂覽》諸書所載的“寓言”,往往有用心結構可當“短篇小說”之稱的。今舉二例。第一例見於《列子湯問》篇: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裏,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

 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

 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應。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這篇大有小說風味。第一,因為他要說“至誠可動天地”,卻平空假造一段太行、王屋兩山的歷史。第二,這段歷史之中,處處用人名、地名,用直接會話,寫細事小物,即寫天神也用“操蛇之神”、“誇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看來好像真有此事。這兩層都是小說家的家數。現在的人一開口便是“某生”、“某甲”,真是不曾懂得作小說的ABC。

 第二例見於《莊子無鬼》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

 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

 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

 自夫子(謂惠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這一篇寫“知己之感”,從古至今,無人能及。看他寫“堊漫其鼻端,若蠅翼”,寫“匠石運斤成風”,都好像真有此事,所以有文學的價值。看他寥寥七十個字,寫盡無限感慨,是何等“經濟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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