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地下世界就在那一刻生動了起來,那個豐富流麗的地下世界,長明燈、拱形門、漢白玉雕和那些五六百年前的男人女人,在那一刻全活了過來。

炯深情地看著百合,兩人的表情都有著回光返照式的光亮。就在小芙坐在老樹下嘔吐的當兒,炯牽著百合的手,走到墳墓的背後,一個遮陽的,她看不見的地方。炯就在那一天,完成了他的成人儀式,小芙想她也是。

當他們從墓區走出來時,已是傍晚了。城市還是老樣子,除了熱還是熱。三個人在熱浪滾滾的城市裏跑步,世界在他們的身後,變得奇怪和陌生。城市越來越小了,站在那個致命的制高點上,整個世界被三個孩子握在手心,他們冷淡而疲倦。

小芙看著塵世裏的這些成人們,趿著拖鞋,搖著芭蕉扇,臘黃著臉,縮在自家門口,像死去一樣。她想他們為什麽不能擁抱接吻呢?這麽熱的天,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為什麽就想不起來要做些出格的、他們本該做的事情?他們缺的是什麽?

小芙的母親站在巷口,東張西望,她在等小芙回家吃飯。她每天都站在這巷子口,作出焦急等待的樣子。每天如此。她是個母親,然而除了母親,她還是個女人: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人,豐饒,粗暴,有些無聊。小芙傷心地想,她從來就沒有撞見過父母相愛的場面,他們為什麽就不能幹點什麽?

小芙有些心酸起來,為自己,為她的母親,也為所有的成人們。

母親看見小芙,一下子抖擻了精神,像大人一樣呵斥著。她從後面抓住小芙的頭發,不由分說拎起了小芙的耳朵,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擊了兩下,斥責道:“又到哪兒瘋去了?魂被勾走了是嗎?”

小芙謙卑地低著頭,她憋著眼淚,一種被侮辱的感覺慢慢擊垮了她。她的眼淚淌了下來。母親說:“你還有臉哭,我叫你哭?”說著揚手便打。小芙一下子從她的手掌心跳竄出來,站在一米開外的地方看她。

她積聚起所有的力量,用一種成人的冷而乏味的目光看著母親。母親撿走一塊磚頭向小芙砸過來。小芙撒腿就跑,大聲地哭著。她知道她又完了。從這時起,她又變成了小孩子,一個沒有性別的,形容枯槁的人了。

3

小芙後來想起那次去明孝陵乘涼,她的慌亂和震顫。她想起四方城的陽光,整個城市的荒涼。他們身體的燥熱,那愛情,炯。他是她身邊每天能見到的男孩。他們共守著一個秘密。

她扶著一棵老樹站住了,有些眩暈。她想只有男子才會讓她安定下來。他是炯嗎?

“炯,我熱。”小芙說。

“你讓我怎麽辦!”炯說。他回頭看了一眼百合,百合不見了。

“你拉著我的手!”

炯一下子紅了臉,他是個安靜而靦腆的男孩,非常多情。

小芙說:“你以為我們不可以拉手嗎?”

炯喃喃地說:“我不知道。大人會──”

“可是我討厭大人。我討厭他們。”

“你是要和他們對著幹麽?”

小芙撇了撇嘴,突然柔聲說道:“炯,我很喜歡你呀!”

炯害羞地低著頭。半晌,他擡頭看妹妹,點了點頭,用輕微得連他自己都難以聽到的聲音說:“我也是。”

小芙快樂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沿著山坡瘋跑。跑到山谷底下站住了,知道那天自己被收拾得乾淨漂亮,便大膽地回過頭來,讓他看。他們在陽光底下瞇縫著眼睛,那是兩雙孩子的眼睛,單純明亮,沒有灰塵。小芙興奮地想,炯是我哥哥,他是學習委員,三好學生,竟然也喜歡上我了。他就不怕犯罪了麽?一想起這個,小芙就快樂不已。

炯緩緩地向小芙走來,在1981年的夏天靠近她。他輕聲地允諾她:等我們長大後,我們會為“四化”作出我們美好的未來。

小芙鄭重地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陽光底下的四方城,陵墓。她滿懷憂傷地看著這一切,有種黯然風塵的感覺。

她到底怕了起來,問炯:“你不會做叛徒嗎?你會不會把這事告訴給媽媽?”

炯說不會。

小芙絕望地哭道:“你怎麽不會呢?你一向會打小報告,你想討好媽媽。”

炯漲紅了臉,憤怒地看著小芙。

小芙說:“你怎麽不會做叛徒呢?你怎麽會不喜歡百合而喜歡我呢?”

“誰說我不喜歡百合?”

“啊,你喜歡她?”小芙陪著小心咕噥道:“可是你剛才還說喜歡我。”

“那不一樣。”炯斬釘截鐵地說。

“一樣。”小芙斷然地說,“反正都是喜歡,而且你剛才臉紅了。”

一路上她糾纏著炯,往回走。她看見母親正站在巷口,做出焦急等待的樣子。母親大聲地呵斥他們,兄妹倆謙卑地低著頭,在母親空洞的眼皮底下惶然而過。

母親順手拉住小芙的頭發,拎起她的耳朵,問道:“又和你哥哥到哪兒瘋去了?魂被勾走了是吧?”小芙立刻羞紅了臉,再看炯,早已逃之夭夭了。

她這一生第一次愛情體驗在那年夏天完成並永遠地結束了。 4

那年夏天,在明孝陵發生了很多事情。一開始是乘涼,炯說了很多高深的話。小芙覺得她懂。她那時才十二歲,胸脯腫起來了,內心常常潮濕著,萬物皆能引起“性”的聯想。

她最大的理想莫過於做一個女人,一個美麗、聰明、殘忍的精靈。她這一生將發生很多故事,無一不是與男人連在一起,就像歷史上這個城市的風塵女子一樣。

她覺得這很博大精深。

她將在南京生活下去,因為這個城市曾充滿著物質和情欲。它叫人振奮。

接著她明白了很多事情。這個城市早已今非昔比了。成人世界裏有種種不可能,使人喪氣,萎靡不振。

她那時還是個孩子,沒來月經,有種種不可能。退而求其次,她所有的希望全押在這上面了。

……百合突然從落荒的太陽底下跑進來,她周身冒著熱氣,樣子有些滑稽。她撿來了一張婦用衛生紙,私下裏給她看,不懷好意地問:“你猜這是什麽?”

小芙輕聲地笑起來,她有些興奮。這汙穢的東西代表著她的未來。她才十二歲,她簡直等不及這未來了。

後來這事總讓她魂牽夢繞,茶飯不思。她開始有事沒事地往廁所跑,煞有介事地坐在便池上,這一下流無恥的等待使她慌張,也給了她安慰。她看見兩個年輕的女人,她們步履蹣跚,神色疲憊。

無論如何,她不得不心旌搖曳了。

那個拙劣、醜惡的日子終於來了。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星期天,一個有風和陽光的好日子。那天中午,小芙背著書包,膽顫心驚地逃出家門,又一次拐進那個乾淨的街頭女廁。女廁裏坐著一個人,小芙在她的對面選了一個池子坐下了,幹巴巴地看著她。也許是小芙直楞楞的眼神讓那人厭惡了,她皺著眉頭,不一會兒就起身走了。

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了,小芙的心又是一陣狂跳,她側耳傾聽著,廁所內外萬籟俱寂。小芙戰戰兢兢地拿出來兩張紙片,是從練習簿上裁下的方格紙,迅速塞進自己的小褲衩內,然後拎起褲子,若無其事地來到大街上。

街上永遠是車來人往,城市沾滿灰塵。八十年代初,大膽些的青年開始穿上喇叭褲,戴著墨鏡在街上招搖。沒有人註意到小芙。她的短褲內煞有介事地躺著兩張方格紙。她要她的身體流血!她要這個世界一直壞下去,壞下去,永不翻身。

街上有人唱“大刀向敵人頭上砍去”,群雄激奮。小芙踩著這革命的節奏,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在大街上。她挺起扁平的小胸脯,她的眼裏含著淚,落地有聲地大踏步前進。

她後來想,大人們一定覺得她好笑極了,因為有不少人駐足,回頭打量著她。他們的臉上有可惡的笑容。然而小芙不在乎,她走了整整一下午,她一點點地高亢著,一點點地死了。

她是費了很大的勇氣才決定到廁所驗證一下。這個過程對她來說不啻是一種謀殺,那方格紙被她從短褲內抽出來時,她睜開了一只眼睛,她立刻尖叫了一聲,哭了起來:那方格紙仍乾乾淨凈地躺在那兒,什麽事也沒有。

在那漫長的等待中,小芙已經放棄了等待。她母親說她枯燥、呆板,沒有一點活氣。她沒有朋友,丟失了學校和家庭。在學校裏她是個可有可無的學生,老師從來記不住她的名字。在家裏,父母只是以一種同情和憂慮的眼光看她,他們讓她厭惡。她和炯惱了很多年,他們自從那年夏天以後極少交談。炯是安靜的,他每天穿著乾淨的白球鞋上學。他是三好學生,被老師視為天才,是祖國的未來和希望,是每個女孩子關註的焦點。然而只有小芙知道他什麽都不是。她知道他是誰。

小芙十六歲初潮來時,竟慌得手足無措。她當時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弄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她害怕得哭了起來。母親欣喜地告訴她:“你成人了。”母親說這話時一定很幸福,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由此可以放下心來,小芙還是個健康的女孩子。母親慢條斯理地教她一些常識,如怎樣飲食,怎樣註意衛生──

小芙突然不舒服起來,又一次想反胃嘔吐。她鄭重地、虛心禮貌地忍受母親喋喋不休的賣弄,覺得自己從自己的身體內走出來。走遠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1998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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