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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回答是大家沒有想到的,而且語氣那麽尖刻,他們三個人都大為震驚。
“米莉森特,你怎麽可以用這種口氣談論你死去的丈夫呢?”她的母親嚷道,那整齊地戴著手套的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一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你回家以後,一直有點兒怪裏怪氣的。我絕不能相信我的女兒會用這種態度去看待她丈夫的去世。”
“先別說這個啦,孩子他媽,”斯金納先生說。“這個事情我們以後再詳談。”
他走到窗前,朝那充滿陽光的小花園裏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走回屋子當中。他從兜兒裏掏出夾鼻眼鏡,但是他並不打算把它戴上,而是用手帕擦拭著。米莉森特望著他,眼裏明顯地含著譏諷的意味。斯金納先生心裏煩惱極了。他幹完了一周的工作,在星期一上班之前,原本可以過上一段清靜的日子。雖然他跟夫人說過,這個花園宴會是件討厭的事情,還不如在自己家的花園裏靜靜地吃個午茶更加愜意,但他心裏還是一直很想去的。對於在中國傳教的活動,他不太感興趣,不過認識一下那位主教,還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是誰會料到現在會出這種事情!他對這類事情,是絕不願意攪和進去的;何況有人跟他說,他的女婿是個酒鬼,還自尋短見,讓他毫無心理準備,這實在是太令人不快了。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白色袖口撫平。那副鎮定的樣子也惹他生氣,可他並沒有朝她發火,卻對小女兒開了腔:
“你幹嗎不坐下,凱瑟琳?屋子裏有的是椅子。”
凱瑟琳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句話也沒說。斯金納先生走到米莉森特面前停下,面對著她。
“當然,我明白你為什麽跟我們說哈羅德是得感冒死的。我覺得那是個錯誤,因為那種事情遲早是會暴露出來的。我不知道主教跟海伍德的家人所說的話,有幾分恰巧與事實相符;但是如果你聽我的建議,你就應該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們,然後我們再作計議。既然這件事情被卡農·海伍德和格拉迪絲知道了,那麽我們不能指望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像我們這種地方,人們都愛說長道短的。不管什麽事情,一定要把真相弄得清清楚楚,那樣對我們大家都會更有利。”
斯金納太太和凱瑟琳覺得他說得很在理。她們等著米莉森特作出回應。但是她卻以被動的神情聽著,臉上的紅暈早已消逝,臉上又恢覆了往常的蒼白和土灰色。
“要是我真的把什麽都說出來,我想你們會不大樂意聽的。”她說。
“你要相信,我們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凱瑟琳認真地說道。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緊閉的嘴角上掠過一絲微笑。她慢條斯理地看了他們三人一眼。斯金納太太心裏很不自在,感覺米莉森特在看他們的時候,就像是他們三個都是服裝店裏的人體模特兒。她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跟他們三個人沒有一點兒關系。
“其實,我嫁給哈羅德的時候,我並不愛他。”她若有所思地說道。
斯金納太太差點叫出聲來,她丈夫迅速地做一個幾乎無人察覺的手勢阻止了她,多年來的夫妻生活,使這個動作足以在他們之間傳神達意。米莉森特接著說道,聲調平穩而緩慢,語氣也沒有多大變化。
“我那時二十七歲,好像也沒有其他人願意娶我。不錯,他當時已經四十四歲,年紀似乎有點兒大,可他有個挺不錯的職位,是吧?而我呢,也不大可能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斯金納太太又想叫出聲來,但是她想起自己還要去赴宴呢。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把他的照片拿走了,”她傷心地說。
“媽媽,你可別這麽說。”凱瑟琳大聲說道。
照片是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婚的時候照的,哈羅德的形象挺不錯。斯金納太太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有修養的男人。他身材魁梧、高大,或許有點兒胖,但舉止得體,外表莊重。
他那時候就已經開始謝頂,可是現在的男人,頂都謝得比較早;何況他說過,硬殼帽,就是那種遮陽帽,對頭發傷害挺大。他留了兩撇小黑胡子,臉曬得黑黑的。他臉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他的那雙眼睛,棕色的、大大的,跟瓊的眼睛一樣。他跟人說話也很有趣。凱瑟琳說他愛吹牛,但斯金納太太卻沒覺得,男人說話有點兒發號施令,她並不在意;特別是當她發現(那可是不多一會兒的事),他竟被米莉森特迷住了,便開始非常喜歡他起來。他對斯金納太太一直表現得很殷勤,他跟她談自己工作的地區,告訴她自己捕殺的大獵物,她也聽得很認真,仿佛對此很感興趣。凱瑟琳說哈羅德總以為自己很了不起,而斯金納太太卻屬於對男人的自誇都全盤接受的一輩人。米莉森特很快就看出大勢已定,雖然她什麽也沒跟母親說,但她母親心裏明白,要是哈羅德向她求婚,她肯定會同意接受他。
跟哈羅德在一起的是一些在婆羅洲住了三十多年的人,他們都認為那個地方不錯。誰要說女人在那裏不能過上舒服的日子,那是沒有根據的;當然,小孩子到了七歲就必須回國,但斯金納太太覺得現在就操這份心還為時過早。她請哈羅德到家裏來吃飯,說喝午茶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會在家。他的時間似乎安排得挺松,所以當他住在老朋友家裏一段時間,就要離開的時候,斯金納太太跟他說,希望他能到自己家裏來住上兩個星期。也就是在這次來訪快結束的時候,哈羅德跟米莉森特訂了婚。他們先舉辦了隆重的婚禮,然後到威尼斯度蜜月,這才坐船去東方。輪船每到一個港口,米莉森特都要給家裏寫信。看來她挺幸福。
“吉所羅的人都對我很好,”她說。吉所羅是婆羅洲的重鎮。“我們跟駐地長官住在一起,大家輪流請我們吃飯。有那麽一兩次,我聽到有人請哈羅德去喝酒,他拒絕了;他說自己現在結婚了,已經重新做人了。他們都大笑了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原因。長官夫人格雷太太對我說,大家都很高興見到哈羅德結婚了。她說,一個單身漢在邊防哨所服役是很寂寞的。我們離開吉所羅的時候,格雷太太陰陽怪氣地跟我道別,我感覺很是異樣。好像她要鄭重地把哈羅德交付給我照顧似的。”
他們默默地聽她講述。凱瑟琳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姐姐那副冷漠的臉,而斯金納先生一直盯著他老婆坐著的那張沙發後面,掛在墻上的曲刃短劍(曲刃短劍(kris),馬來人用的匕首,刀鋒呈波浪形。)、帕蘭刀(帕蘭刀(parang),馬來人用的帶鞘砍刀。)等馬來人的土制武器。
“一年半以後,當我重新回到吉所羅時,我才明白他們原先的態度為什麽那麽古怪,”米莉森特發出一種細微的怪聲,像是嘲笑之後的回音。“到了那時候,我才明白了以前一直沒搞明白的很多事情。哈羅德那次回國,原來就是為了要結婚。可他並不在乎跟誰結婚。媽媽,你還記得我們當時是怎麽跟他套近乎的嗎?其實,我們根本不用花那麽大的功夫。”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米莉森特,”斯金納太太說,語氣中頗帶一點兒酸楚,因為這樣拐彎抹角地指責她用心計,讓她著實不很開心。“我還以為他被你迷住了。”
米莉森特聳了聳她那肥胖的肩膀。
“他是個酗酒成性的人。他每天晚上都要抱一瓶威士忌上床,天亮前把它喝光。秘書長跟他說過,如果他再不戒酒就必須辭職。秘書長表示,他會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可以先回英國去休假一段時間。他還建議他討個老婆,那樣回來以後就會有人管住他。哈羅德娶我,因為他想要一個管他的人。吉所羅的那些人打賭,看我能讓他清醒多長時間。”
“可是他愛你呀,”斯金納太太搶過話頭說。“你不知道他是怎麽跟我談起你的,而且就在你剛剛談到的那段期間,你去吉所羅生瓊的時候,他給我寫了一封多麽感人的信來談你啊。”
米莉森特又望著母親,土灰色的臉龐上出現了紅暈。她的兩只手搭在大腿上,開始微微地顫抖。她想起她剛結婚頭幾個月的情形。官方的汽艇把他們送到入河口,他倆在那間孟加拉式平房裏過了一夜,那個小屋,哈羅德戲稱之為他們的海濱別墅。第二天,他倆乘一艘普拉胡帆船(普拉胡帆船(prahu),馬來亞或印尼的一種帆船,典型的有一個大三角風帆和舷外架,又稱雙體帆船。)逆流而上。她從讀過的小說裏猜想,婆羅洲的河流都是漆黑一片、陰森可怕的,可事實上天卻那麽藍,還點綴著幾朵白雲;海欖雌和聶帕櫚的綠樹枝被流水沖刷後,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河的兩岸,茂密的叢林連成一片,遙遠的天空映襯出一座高山的崎嶇輪廓。清晨的空氣清新涼爽。她仿佛踏進一片友善而肥沃的土地,感到無限的自由。他們眺望著河的兩岸,猴子們正坐在纏繞的樹枝上;有一次,哈羅德指著一段像樹樁一樣的東西,說那是一條鱷魚。副長官穿著帆布褲,戴著遮陽帽,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還有十幾個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向他們致意。他們向她介紹了副長官,他叫辛普森。
“哎呀,長官,”他對哈羅德說,“我很高興見到你回來。沒有你,可真是寂寞透了。”
長官住的那間孟加拉式平房,坐落在一個小山頂上,周圍有一個長滿各色野花的花園。這是一座破舊的房子,家具也很少,但是房間裏卻很涼快,而且寬敞。
“我們的村莊(原文是kampong,專指馬來亞的小村莊。)就在那兒,”哈羅德指著前方說道。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聽見椰林裏響起了一片鑼聲。這讓她心裏感覺有點兒奇怪。
雖然她沒什麽事情可做,但這樣的日子過得很輕松。每天早晨,侍從會把茶端到他們面前。哈羅德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條紗籠(紗籠(sarong),或譯圍裙,馬來亞的民族服裝,色彩鮮艷,男女皆穿。),而她穿著晨衣,他們就這樣一直在廊台上散步,享受著清晨的芬芳,直到穿衣服進早餐。然後,哈羅德去他的辦公室,她就花一兩個小時學習馬來語。他回來吃午飯,然後又去辦公室,她就睡個午覺。喝完下午茶,他倆振作精神,就出門散步,或打高爾夫;哈羅德已經把孟加拉式平房下邊的叢林清除掉,整出來一塊平地,建了一個九洞高爾夫球場。晚上六點時分,夜色降臨,辛普森先生會過來喝一杯。他們會聊天,直到吃夜宵的時候。有時,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也會一起下棋。溫暖的夜晚是迷人的。螢火蟲把廊台兩邊的灌木叢變成了閃動著冷光的點點信號燈,開花的樹林裏傳來陣陣甜美的香氣。晚飯之後,他們閱讀六周前從倫敦寄出的報紙,然後上床睡覺。米莉森特非常享受這種女人的婚後生活,她有自己的房子,對那些土著仆人也很滿意;他們穿著色彩鮮艷的紗籠,光著腳在孟加拉式平房裏走動,沒有響聲,態度也很友好。這種生活使她快活,感到作為一個駐地長官的夫人挺受人尊重。哈羅德會說流利的馬來語,他那種頤指氣使的神氣、那種尊嚴,都讓她感覺很好。她有時會到法院去,甚至還旁聽他審理案件。他要處理的事務很多,但他卻處理得十分幹練,她不禁對他生出一番敬意。辛普森先生告訴她,哈羅德對當地土著人的了解,在整個婆羅洲是數一數二的。他堅定、機智、幽默,這些特點綜合起來,用以對付那些怯弱、好鬥、多疑的土著是必不可少的。米莉森特開始對自己的丈夫懷有某種程度的欽佩。
他們結婚快滿一年的時候,兩個英國的自然學家在往內地去的途中,跟他們住過幾天。他們拿出總督的一封介紹信,信中措詞誠懇,所以哈羅德表示要盛情款待他們。他們的來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可喜的變化。米莉森特邀請辛普森先生共進晚餐(他住在“屯堡”,所以只有在星期天晚上才能跟他們吃飯),飯後男人們坐下來打橋牌。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就去睡覺了,可是他們吵鬧個不停,弄得她好久也沒能睡著。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哈羅德跌跌撞撞地沖進門來,把她吵醒了。她沒有作聲。哈羅德決定先洗個澡再上床;浴室就在他們臥室底下,他順著台階往下走。突然聽見外面撲通一聲,他摔了一跤,於是他破口大罵。接著,他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她聽見他用一桶桶的涼水往自己身上潑,過了一會兒,他拖著腳步(這次是小心翼翼的)爬上台階,悄悄地上了床。米莉森特假裝睡著了,她惡心透了。哈羅德喝醉了。她決定明早跟他談談。那兩位自然學家究竟會怎麽看他呢?可到了第二天早晨,哈羅德表現得儀表堂堂,她一下子吃不準該不該再提起那事兒了。到了八點鐘,哈羅德和她,還有那兩位客人,坐下來吃早飯。哈羅德環顧四周。
“麥片粥,”他說。“米莉森特,你為什麽不在客人們吃早點的時候,弄點伍斯特(伍斯特(Worcester),英格蘭中西部城市。)風味的辣醬油呢?我想他們此刻最想吃的就是這個東西了。我呢,只想來一點威士忌加蘇打水。”
兩位自然學家笑了,有點兒不好意思。
“你的丈夫真是個難對付的家夥,”其中一位說道。
“有貴客光臨,如果第一個晚上我就沒讓兩位吃飽喝足了再去睡覺,那是我沒有盡到地主之誼。”哈羅德用他那種周到而體面的方式說道。
米莉森特臉上露出一絲訕笑,想到昨晚這兩位客人也跟她丈夫一樣喝得爛醉,心裏略微感到有些寬慰。第二天晚上,她一直陪在他們身邊,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點上,大家就散了。她很高興,兩位客人終於上路了。他們的生活又恢覆了平靜。過了幾個月,哈羅德去視察他所管轄的某個地區,結果染上了很重的瘧疾回來。這種病,她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可此前她聽人說起過好幾回,所以哈羅德病愈之後身體虛弱,她也沒感覺有什麽奇怪。她感覺奇怪的是,他的舉止有點兒反常。他下班回來,總是呆滯地凝視著她;有時他站在廊台上,對英國的政治局勢發表長篇大論,身體微微搖晃,但是還能保持儀態;但說著說著,就前言不搭後語起來,於是他就看著她,帶著一副跟他慣有的體面不太相稱的狡黠神情說道:
“真是把人害苦了,這該死的瘧疾。唉,小妞,你不懂,要想建造一個帝國,會把一個男人壓死的。”
她感覺到,辛普森先生開始顯得擔憂起來,有一兩次他倆單獨在一塊兒,他好像要跟她說些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出於靦腆又縮了回去。這種感覺越來越強,使她心神不定,終於有一天晚上,哈羅德不知為什麽在辦公室裏呆得比平時更久,於是她就對辛普森進行了盤問。
“辛普森先生,你有什麽話要跟我說的嗎?”她驀地問道。
他臉刷地紅了,有點兒遲疑。
“沒有啊。您怎麽會想到我有話要跟您說的呢?”
辛普森先生是個瘦瘦的、高挑的年輕小夥兒,二十四歲,一頭漂亮的鬈發,他費了好大勁兒才終於把它梳得平整。他的手腕被蚊子咬得紅一塊紫一塊,還留著幾處疤痕。米莉森特淡定地望著他。
“如果這事跟哈羅德有關,你不覺得跟我說白了更好嗎?”
這時,他滿臉通紅,坐在藤椅上,扭過來扭過去,怎麽都不舒服。米莉森特堅決要他說出來。
“我擔心您會覺得我是個死不要臉的,”他終於開口說。“背地裏說自己上司的壞話,我這人真是太爛了。瘧疾真是個爛透了的病,誰要是得了一回,就會感到徹底完蛋的。”
他又遲疑了一下。嘴角耷拉著,就像要哭出來似的。在米莉森特的眼裏,他就像個孩子。
“我會像墳墓一樣保守這個秘密,”她說,面帶微笑,努力隱藏著內心的不安。“告訴我吧。”
“我覺得很遺憾,您丈夫在辦公室裏放著一瓶威士忌。這樣他就可以比平時多喝上幾口。”
辛普森先生激動得聲音都啞了。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渾身冰涼,瑟瑟發抖。她竭力保持鎮定,因為她知道不能嚇著那個孩子,否則就無法讓他把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不願再說什麽了。她求他,哄他,告訴他有責任說出來,但最後還是自己哭了起來。這時,辛普森跟她說,哈羅德近兩個星期一直在酗酒,土著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情,說他很快就會恢覆結婚前的那些壞習慣。從前他就有酗酒的壞習慣;至於當時具體酗酒到什麽程度,不管米莉森特怎樣盤問,辛普森先生就是咬緊牙關,不肯透露。
“你覺得他這會兒就在喝酒嗎?”她問道。
“這個我不知道。”
米莉森特突然感到怒火中燒,既羞恥又憤恨。那個“屯堡”,其實也是法院的所在地,之所以那麽叫它,是因為那裏屯放著槍支彈藥。“屯堡”位於駐地長官哈羅德的孟加拉式平房對面,本身帶一個花園。太陽快下山了,米莉森特不需要戴上帽子。她站起身,徑直朝對面走去。她穿過哈羅德審理案件的大廳,看見他坐在大廳後面的辦公室裏,面前放著一瓶威士忌。他一邊抽煙,一邊跟三四個馬來人說話;那些馬來人站在他的面前聽他說話,臉上是諂媚又含有藐視的表情。哈羅德滿面通紅。
那幾個土著人一下子沒影兒了。
“我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麽,”她說。
他裝出慣常的那副刻意的禮貌態度招呼她,但是卻顯得跌跌撞撞。他覺察到自己站不穩,於是裝出一副刻意的儀表堂堂的派頭。
“請坐,親愛的,請坐。公務緊急,耽誤了一會兒。”
她憤怒地瞪著他。
“你喝醉了,”她說。
他直楞楞地望著她,兩只眼珠子略微鼓出,肥大的臉盤上露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我聽不懂你究竟在說什麽,”他說。
她原本打算用一連串激憤的言詞,勸他改邪歸正,但現在卻忍不住大哭起來。她一屁股坐進椅子,兩手捂著臉。哈羅德看了她一會兒,淚水也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朝她走去,張開雙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抽泣著,把她摟在懷裏。
“原諒我,原諒我,”他說。“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永遠不再發生。這都是該死的瘧疾害的。”
“這事太丟臉了,”她嗚咽著說。
他像個孩子般地哭著。這個儀表堂堂的大男人竟做出這樣的自我譴責,實在令人感動。過了一會兒,米莉森特擡起頭來。他的兩眼帶著懇求和悔恨的神情,搜尋著她的目光。
“你能向我保證,永遠不再酗酒了嗎?”
“我保證,我保證。我恨透了那個東西。”
就在這時,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真是喜出望外。
“我只想要那一件東西。它會讓我做個真正的人。”
他們兩人回到孟加拉式平房。哈羅德洗了個澡,然後小睡了一會兒。晚飯之後,他們談了很長時間,談得很平靜。他承認自己在跟她結婚之前,有時喝酒喝得過量;生活在駐地分署,是很容易染上壞習慣的。米莉森特提出的各種要求,他都照單全收。
分娩前的幾個月,米莉森特必須到吉所羅去,在那段時間裏,哈羅德一直是個盡心的丈夫,溫柔、體貼、豪邁、熱情;他無可挑剔。一艘小汽艇來接她,她要離開他六個星期,他向她忠實地保證,在她不在身邊的時候滴酒不沾。他把兩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從不食言,”他帶著慣有的那種儀態說。“即使不作保證,你能想象我會在你經受痛苦的時候,做出給你增添麻煩的事情嗎?”
瓊出生了。米莉森特暫時住在駐地長官的家裏,他的夫人格雷太太是個中年婦女,性情溫良,對她十分友善。兩個女人長時間單獨相處,除了聊天,別無他事。時間久了,米莉森特對她丈夫過去酗酒的事情,已經了解得一清二楚。最難讓她接受的一個事實是,哈羅德被警告過,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公職,就必須帶一個老婆回來。這一點在她心裏激起一股隱隱的怨恨之情。當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原來是個積習難改的酒鬼,她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最讓她害怕的是,在她不在家的那段時間,他可能會經不起那種嗜好的誘惑。她帶著嬰兒和一個保姆啟程回家。她在河灣口過了一晚,並找了一個劃獨木舟的信差去通報她要回家了。當小汽艇快要靠岸時,她的眼神急切地掃過碼頭。哈羅德和辛普森先生站在那兒。那些士兵齊刷刷排成一溜,也在那兒迎候。哈羅德的身子略微有點兒晃悠,就像在顛簸的船上站不太穩一樣,她的心突然一沈,她知道他喝醉了。
這次回國並不十分愉快。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地聽她講述。這時,她抖擻精神,才重新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她所講述的一切似乎都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我知道自己恨他,”她說。“我本該殺了他。”
“噢,米莉森特,可別那麽說,”她母親叫道。“別忘了,他已經去世了,那個可憐的人。”
米莉森特朝母親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木然,一時間又籠上了一層陰翳。斯金納先生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
“繼續說,”凱瑟琳說。
“他知道我對他的過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反而變得無所顧忌了。三個月之後,他又有一次震顫性譫妄癥(震顫性譫妄癥(deliriumtremens,英文縮寫D.T.),因過量攝入酒精引起的意識障礙,伴有幻覺、囈語、震顫等癥狀。)發作。”
“你幹嗎不離開他?”
“那有什麽好處呢?要不了兩個星期,他就會被開除公職。那樣的話,誰來養活我和瓊呢?我必須待在那兒。在他清醒的時候,我沒什麽可抱怨的。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可是他喜歡我;我當初嫁給他也不是因為我愛他,不過是我想要出嫁而已。我想盡一切辦法不讓他喝酒;我設法讓格雷先生禁止威士忌從吉所羅運過來,可是他從中國人那兒弄到了。我就像貓盯老鼠一樣地盯著他。他太狡猾了,我對付不了他。沒過多久,他又有一次譫妄癥發作。他在工作中失職了。我擔心有人會向他的上司投訴。我們那兒離吉所羅有兩天的路程,這種阻隔對我們是一種保護,但我還是覺得有人傳話上去了,因為格雷先生私底下給我寫了一封信,要我特別提防。我把信交給哈羅德看了。他憤怒得大吼大叫起來,但我看得出來,他害怕了,有兩三個月,他始終是清醒的。接著,他又我行我素起來。在我們休假回國之前,一直都是那樣。”
“在我們回國之前,我求他、懇求他千萬要克制。我不想讓你們任何一個人知道我竟然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他在英國休假期間,表現還不錯。在我們回去之前,我又警告過他。這幾年他對瓊非常疼愛,為她驕傲,瓊也跟他很親。她一直都喜歡她爸爸,甚至超過喜歡我。我問哈羅德,等孩子長大以後,是否願意讓她知道爸爸是個酒鬼。這個念頭使他大驚失色;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制伏他的絕招。我跟他說,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如果他讓瓊看見自己的爸爸喝醉了,我就立即把她帶走,離開她的爸爸。你們知道嗎,我說完這句話,他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當天晚上,我跪倒在地上感謝上蒼,因為我終於找到一個拯救我丈夫的方法了。”
“他告訴我,如果我支持他,他願意再次戒酒。我們下定決心,共同克服它。這一回,他真的很努力。當他覺得忍不住要喝一口的時候,他就來找我。你們知道,他總是有點兒盛氣淩人的樣子。可在我面前,他是那麽謙卑,就像是個孩子,他依賴我。或許他在跟我結婚的時候並不愛我,可這時候他愛我,愛我和瓊。我恨過他,因為那件丟臉的事兒,因為他喝醉了還要裝得儀表堂堂、派頭十足,實在令人厭惡;但是這會兒,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不是愛情,而是古怪的、羞澀的溫情。他不只是我的丈夫,他像是一個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替他擔心的孩子。他為我感到自豪,而我呢,你們知道,也感到自豪。他口若懸河,我也不再反感,只是覺得他那種威武的儀態實在很可笑,也很迷人。最後我們取得了勝利。整整兩年,他滴酒未沾。他徹底戒掉了那種嗜好。他甚至可以拿這件事情開玩笑。”
“辛普森先生當時已經調離了,我們那兒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名叫弗朗西斯的。”
“‘你要知道,我可是一個改造好的酒鬼哦,弗朗西斯,’哈羅德有一次跟他說道。‘要不是我老婆呀,我早就丟掉飯碗了。我娶的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婆啊,弗朗西斯。’”
“聽到他說這些話,別提我心裏有多美了。從前我經歷的一切,現在我都覺得很值。我太高興了。”
她沈默了。她回想起那條寬闊的、泛黃而混濁的河流,就在那條河的岸邊,她生活了那麽久。幾只白鷺在顫抖的夕陽下閃著光,它們成群地朝著河的下遊飛去,飛得很低、很快,然後四下散開。它們就像一串潔白的音符,激起一片漣漪,像春天般甜美、清純,它們是一段神靈般的琶音,在無形的豎琴上,被一只無形的手彈奏出來。白鷺拍打著雙翅,順著蔥綠的兩岸飛翔,融化到蒼茫的暮色裏,好比一個幸福的人腦子裏洋溢的快樂的思緒。
“不久,瓊得病了。整整三個星期,我們一直提心吊膽的。沒有比在吉所羅更近的醫生了,我們只好將就著請當地的一名藥劑師來治病。孩子病好之後,我就把她帶到河口,想讓她呼吸一下新鮮的海洋空氣。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除了上次我離開家去生瓊以外,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哈羅德。河口那兒有個小漁村,房子都搭建在木樁上,漁村離我們不遠,但我們還是感覺很冷清。我非常想念哈羅德,甚至充滿了柔情,突然間我感覺到我愛他了。所以當普拉胡帆船來接我們回去時,我興奮極了,因為我要去告訴他。我覺得這件事情對他具有重大的意義。我簡直沒法形容我當時有多麽高興。我們正朝上遊劃去,船夫告訴我,弗朗西斯要到內地去抓一個謀殺丈夫的女人。已經走了兩三天了。”
“哈羅德竟然沒到碼頭上來接我,這讓我感到意外;對待這類事情,他一向是很守禮節的;他經常說,夫妻間應該相敬如賓;我想不出會有什麽事情讓他抽不出身來。我沿著小山坡往上走,那上面就是那間孟加拉式平房。保姆領著瓊跟在我後面。小屋裏安靜得有點兒奇怪。好像一個仆人都不在,我不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兒;我猜想也許哈羅德沒料到我會這麽快回來,所以出去了。我走上台階。瓊說她口渴,保姆領她到下房去給她弄點喝的。哈羅德不在起居室。我喊他,但是沒人回應。我感到失望,因為我真的希望他在家。我走進臥室。哈羅德根本就沒有出門:他正躺在床上睡覺。我實在覺得很好玩,因為他一向自稱從來不睡午覺的。他說我們白種人沒有必要養成那種習慣。我輕手輕腳地走近床邊。我想跟他開個玩笑。我掀開蚊帳。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只穿了一條紗籠,身邊是一個威士忌的空瓶子。他喝醉了。”
“老毛病又犯了。我多年來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的夢想破滅了。一切都沒有指望了。我感到怒火中燒。”
米莉森特的臉上又泛起一片帶著陰翳的紅暈,雙手緊緊抓著她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
“我抓著他的肩膀,使勁搖晃著他。‘你這個畜生,’我叫道,‘你這個畜生!’我氣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只是不停地搖晃著他。你們不知道他的樣子多叫人惡心,肥頭大耳的,光著上半身;他有好幾天沒剃胡子了,臉蛋又腫又紫。他喘著粗氣。我對他是大喊大叫,可他根本不理會。我想把他從床上拖下來,可是他太重了。他像根木頭一樣躺著不動。‘睜開眼睛,’我尖叫道。我又抓著他使勁搖晃。我恨他。我比以前更加恨他,因為有一個星期,我曾經用我的整個身心去愛他。他對不起我。他太對不起我了。我要告訴他,他是個多麽骯臟的畜生。可是我沒辦法讓他知道。‘睜開你的眼睛,’我叫道。我決定要讓他睜開眼睛來看我。”
寡婦舔著自己幹涸的嘴唇。她的呼吸好像有點兒急促。她說不出話了。
“要我說吧,就他當時的狀況,還不如就讓他睡著好了,”凱瑟琳說。
“床邊的墻上掛著一把帕蘭刀。你們知道,哈羅德就喜歡那些古董。”
“什麽叫‘帕蘭刀’?”斯金納太太問道。
“別犯傻了,孩子他媽,”她丈夫不耐煩地說。“你身後的墻上就掛著一把呢。”
他指了指那把馬來短刀,不知什麽緣故,他的目光一直就下意識地沒有離開過那個東西。斯金納太太倏地蜷縮到沙發的一角,做出一個受到驚嚇的手勢,似乎有人跟她說她身旁盤著一條蛇。
“突然,一股鮮血從哈羅德的喉嚨裏噴湧而出。喉嚨上割了一道大紅口子。”
“米莉森特,”凱瑟琳叫喚了一聲,嗖地站起身來,幾乎是撲向她的姐姐。“憑上帝起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斯金納太太驚嚇得站了起來,兩眼瞪著她,嘴巴張得很大。
“那把帕蘭刀已經不在墻上了。它在床上。這時,哈羅德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長得跟瓊一模一樣。”
“可我不太明白,”斯金納先生說。“如果他當時處於你所描述的狀態,怎麽可能自殺呢?”
凱瑟琳抓著姐姐的肩膀,憤怒地搖晃著。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分上,請解釋清楚。”
米莉森特從妹妹的手中掙脫出來。
“帕蘭刀掛在墻上,我說過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到處都是血,哈羅德睜開了眼睛。他幾乎當場就死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喘了口氣。”
這時,斯金納先生才緩過來,張口說話。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那是謀殺!”
米莉森特臉漲得通紅,用輕蔑而仇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使他倒退了半步。斯金納太太叫道:
“米莉森特,那不是你幹的吧?”
這時,米莉森特做了一件舉動,讓他們感到自己血管裏的血都凝成了冰。她格格地笑了起來。
“難道還會是別人幹的嗎,”她說。
“我的天!”斯金納先生嘟囔道。
凱瑟琳僵直地站在那兒,兩手捂著胸口,像是經受不住心臟的跳動。
“後來怎麽了?”她問。
“我尖叫起來。我跑到窗前,推開窗戶。我叫保姆過來。她帶著瓊從院子那邊過來。‘瓊別過來,’我喊道。‘別讓瓊過來。’她找來了廚師,讓他照顧孩子。我催她快點。她上來了,我就把哈羅德指給她看。‘老爺自殺啦!’我大叫道。她尖叫一聲,就跑出了房門。”
“誰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嚇得不知道做什麽才好。我寫信給弗朗西斯先生,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情,要他馬上回來。”
“你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情,這話怎麽說?”
“我說,我從河口回來,發現哈羅德的喉嚨被割斷了。你們知道,在熱帶地區,人死了就要盡快埋掉。我弄了一口中國棺材,士兵們就在‘屯堡’後面挖了一個墓。等弗朗西斯先生回來時,哈羅德已經下葬快兩天了。弗朗西斯還是個孩子。我可以隨便應付他。我告訴他,我發現哈羅德手裏握著那把帕蘭刀,毫無疑問,他是在譫妄癥發作時自殺的。我把空酒瓶拿給他看。仆人們也說,自從我離家到海邊去以後,他一直喝酒喝得很厲害。我在吉所羅也是那樣說的。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還給了我一筆撫恤金。”
有好一會兒,大家都沈默不語。最後,斯金納先生終於緩過神來。
“我是專業從事法律工作的。我是一個律師。我承擔某些職責。我們這項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讓我處在一個難堪的境地。”
他苦苦地思索著,在他混亂的思緒中搜尋那些跟他玩著躲貓貓的詞語。米莉森特蔑視地望了他一眼。
“你想怎麽樣?”
“那是謀殺,確鑿無疑;你認為我能保持沈默嗎?”
“別瞎扯啦,爸,”凱瑟琳厲聲說道。“不準你告發自己的親生女兒。”
“你讓我處在一個難堪的境地,”他重覆說了一遍。
米莉森特又聳了聳肩。
“當初可是你們要我說出來的。這件事情我獨自忍受了那麽久。現在該輪到你們也來忍受了。”
這時,女仆推開了房門。
“老爺,戴維斯已經把車停在下面了,”她說。
凱瑟琳裝作鎮定的樣子說了幾句,女仆就退了出去。
“我們該走了,”米莉森特說。
“我現在不可能去赴宴,”斯金納太太驚惶地大聲說道。“我的心緒太亂了。我們怎麽去面對海伍德一家人呢?更何況,主教還想認識你。”
米莉森特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她眼睛裏依然帶著譏誚的神情。
“我們必須得去,媽,”凱瑟琳說。“要是連我們都不去,那豈不是很奇怪。”她忿忿不平地轉向米莉森特。“哎呀,我覺得我們大家都被這件事情搞得亂七八糟的!”
斯金納太太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丈夫。他走過去,伸手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
“恐怕我們還是得去啊,孩子他媽,”他說。
“可我還戴著一頂帽子,上面裝飾著哈羅德親手送給我的白鷺羽毛呢,”她嗚咽著說。
他攙著她走出房間,凱瑟琳緊隨在後,米莉森特跟在他們一兩步後面的位置。
“這事兒啊,慢慢地你們就會習慣的,”她慢條斯理地說道。“一開始,我心裏也一直放不下,可現在會有兩三天都想不到它。看來不會有什麽危險。”
他們沒有答理她。他們穿過門廳,走出前門。三位女士坐在汽車的後座,斯金納先生坐在司機的旁邊。車上沒有自動起動器;這是一輛舊車。戴維斯走到車前,用手搖動曲柄發動引擎。斯金納先生轉過身,忿忿地朝米莉森特瞪了一眼。
“你不該讓我知道那些事情,”他說。“我覺得你很自私。”
戴維斯回到駕駛座上,於是他們坐車前往卡農家的花園宴會。(曹庸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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