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婚姻剛剛破裂,找不到一份工作。我有個女朋友,但她外出了。我正在酒吧裏喝啤酒,兩個女人坐在吧台那兒,和我只隔著幾個凳子,其中的一個和我聊了起來。

“你有車嗎?”

“有,但不在這裏,”我說。

車在我老婆手裏。我住在我父母那裏。我有時用一用他們的車。今晚我是走著過來的。

另一個女人看著我。她們倆都四十歲左右,可能更大一點。

“你問他什麼了?”那個女人對第一個女人說。

“我問他有沒有車。”

“那麼你有車嗎?”第二個女人問我道。

“我正跟她說呢,有是有,但沒有開來,”我說。

“那一點用處也沒有,是不是?”她說。

第一個女人笑了起來。“我們有個好主意,但得有輛車才能付諸實際。沒辦法。”她轉身又向酒保要了兩杯啤酒。

我一直在慢慢地喝著啤酒,想到她們也許會幫我買一杯,我把酒一口幹了。她們沒那麼做。

“你是幹什麼的?”第一個女人問我道。

“目前的話,什麼也沒幹。”我說。“有時候,如果可能的話,我去上學。”

“他上學,”她對另一個女人說道。“他是個學生。你在哪兒上學?”

“附近,”我說。

“我跟你說過,”女人說。“他難道看上去不像個學生嗎?”

“他們都教你些什麼?”第二個女人說。

“什麼都教,”我說。

“我的意思是,”她說,“你計劃將來做什麼?你這一生的目的是什麼?所有人都得有個人生目的。”

我沖酒保舉起我的空杯子。他接了過去,又給我倒了一杯啤酒。我數出一些零錢,這樣一來,兩小時前開始時的兩塊就只剩下三毛了。她還在等著。

“做老師,教書,”我說。

“他想做老師,”她說。

我小口喝著啤酒,有人往自動點唱機裏丟了個硬幣,一首我老婆喜歡的歌響了起來。我四處看了看。前面的滑盤遊戲台【1】那兒站著兩個男人。門開著,外面黑著天。

“要知道,我們也是學生,”第一個女人說。“我們也上學。”

“我們選晚上的課程,”另一個女人說。“我們選了周一晚上的閱讀課。”

第一個女人說,“你為什麼不往這邊挪一下,老師,這樣我們就不用大喊大叫了。”

我拿起啤酒和香煙,往那邊移了兩個坐位。

“這樣好多了,”她說。“那個,你說你是個學生?”

“有時候是,但現在不是。”我說。

“在哪兒?”

“州立大學。”

“這就對上了,”她說。“我想起來了。”她看著另一個女人。“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帕特森的老師?他教成人教育方面的課程。他教我們周一晚上的那門課。你和他很像。”

她們互相看了看,笑了起來。

“別不高興,”第一個女人說。“這是個私底下的玩笑。要不要告訴他我們想要做的事情,伊迪絲?要不要?”

伊迪絲沒有回答。她喝了一口啤酒,瞇著眼,透過酒吧後面的鏡子看著她自己,看著我們三人。

“我們在想,”第一個女人接著說道,“如果我們今晚有輛車,我們就過去看看他。帕特森,是不是呀,伊迪絲?”

伊迪絲沖自己笑了笑。她喝完啤酒,又要了一輪,包括我的一杯。她用一張五塊的紙幣付了酒賬。

“帕特森喜歡喝上一杯,”伊迪絲說。

“你可以那麼說,”另一個女人說。她向我轉過身來。“有天晚上上課時我們說起過這個。帕特森說他吃飯時總要喝點葡萄酒,晚餐前喝一兩杯‘快車’【2】。”

“什麼課?”我說。

“帕特森教的閱讀課。帕特森愛說一些不相幹的東西。”

“我們在學習閱讀,”伊迪絲說,“你相信嗎?”

“我喜歡讀海明威這一類的東西,”另一個女人說。“但是帕特森讓我們讀類似於讀者文摘上的小說。”

“我們每周一晚都有測驗。”伊迪絲說。“但帕特森還行。他不會介意我們上他那兒喝一杯‘快車’的。不過,他就是想介意也沒用。我們有他的把柄,帕特森的,”她說。

“我們今晚有空,”另一個女人說。“但是伊迪絲的車送去修了。”

“如果你現在有輛車,我們就可以去他那兒看看,”伊迪絲說。她看著我。“你可以告訴帕特森你想成為一名教師。你們倆有點像。”

我喝完啤酒。除了幾顆花生米,我這一天還沒吃任何東西。不停地說和聽別人說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請再來三杯,傑瑞,”第一個女人對酒保說道。

“謝謝,”我說。

“你會和帕特森處得來的。”伊迪絲說。

“給他打電話呀,”我說。我以為這只是說說而已。

“我才不那麼做呢,”她說。“他會找借口。我們直接上門,他不得不讓我們進家。”她小口喝著啤酒。

“那我們走吧!”第一個女人說。“還等什麼?你說的車子在哪兒?”

“離這不遠就有一輛車。”我說。“不過我也說不準。”

“你到底想不想去?”伊迪絲說。

“他說他要去的。”第一個女人說。“我們帶上個六瓶一紮的啤酒。”

“我只有三毛錢,”我說。

“誰要你的臭錢?”伊迪絲說。“我們需要的是你那輛該死的車。傑瑞,再來三杯。還要一紮六瓶的帶走。”

“為帕特森,”啤酒端上來後第一個女人說。“為帕特森和他的‘快車’。”

“他一定會目瞪口呆的,”伊迪絲說。

“幹了,”第一個女人說。

我們走在人行道上,向南朝鎮外走。我走在兩個女人中間。時間大約是十點鐘。

“我現在就想喝一罐啤酒,”我說。

“自己動手,”伊迪絲說。

她打開紙袋,我伸手進去扯下一聽啤酒。

“我們覺得他會在家,”伊迪絲說。

“帕特森,”另一個女人說。“我們不確定。但覺得會。”

“還有多遠?”伊迪絲說。

我停下來,舉起啤酒,一氣喝下半罐。“下一條街就是,”我說。“我和我父母住。是他們的家。”

“我想這麼做也沒什麼錯,”伊迪絲說。“不過你這麼做年齡似乎大了點。”

“太不客氣了,伊迪絲,“另一個女人說。

“嗯,我這人生來這樣,”伊迪絲說。“沒什麼好說的,他得擔待一點。我生來就是這樣。”

“她這人生來就是這樣的,”另一個女人說。

我喝完啤酒,把空罐子扔進了雜草叢。

“還有多遠?”伊迪絲說。

“到了。就在這兒。我去試試看,把車鑰匙搞到手,”我說。

“嗯,快點兒,”伊迪絲說。

“我們在外面等著,”另一個女人說。

“快點吧!”伊迪絲說。

我打開門,來到樓下。我父親正穿著睡衣在看電視。公寓裏面很暖和,我在柱子上靠了一小會兒,用手擦了擦眼睛。

“我喝了幾杯啤酒,”我說。“在看什麼?”

“約翰•韋恩【3】,”他說。“很不錯。坐下來看。你媽還沒回來。”

我母親在保羅的豪夫堡【4】上小夜班。我父親沒工作。他過去在森林裏做工,後來受了傷。他得了一筆賠償,但那筆錢現在差不多全花光了。我老婆離開我時,我曾向他借兩百塊錢,但他拒絕了。他拒絕我時眼裏含著眼淚,說希望我不要因此而恨他。我說沒什麼。我不會恨他的。

我知道這次他也會說不的。但我還是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下,說,“我碰到兩個女的,她們問我能否開車送她們回家。”

“你對她們說什麼了?”他說。

“她們在樓上等著我呢,”我說。

“讓她們等著好了,”他說。“會有其他人。你不必摻和到裏面去。”他搖搖頭,“你沒告訴她們我們住在哪兒吧,有沒有?她們沒上樓來吧?”他在沙發裏動了動身子,又看上了電視。“話說回來,你媽把鑰匙帶走了。”他緩緩地點了點頭,眼睛並沒有離開電視。

“沒什麼,”我說。“我不需要車。我哪兒也不去。”

我起身向走廊那兒看了看,那兒有張我睡覺用的帆布床。床邊有張放著幾本平裝小說的桌子和一台勒克斯座鐘。我通常夜裏十二點才上床,讀書讀到看不清字了,手裏拿著書,不關燈就睡著了。我在一本平裝書裏讀到過一個故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記得我告訴了我太太。一個人做了個惡夢,他在那個惡夢裏正做著一個夢,醒來發現一個人站在他臥室窗戶外面。在夢裏做夢的人嚇得動都動不了,氣也喘不過來。站在窗戶那兒的那個人開始撬紗窗。做夢的人動不了身。他想喊,但他喘不過氣來。月亮從雲層裏鉆了出來,做夢的人認出了外面的人。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做夢者的好朋友,但做惡夢的卻不認識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

和我太太說這些時,我感到頭皮發麻,血往臉上湧。但她並不感興趣。

“那只不過是瞎寫出來的東西,”她說。“家人的背叛,那才是真正的惡夢。”

我能聽見她們在搖外面的門。我能聽見我窗戶上方人行道上的腳步聲。

“該死的王八蛋!”我聽見伊迪絲說。

我進衛生間裏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上到樓上,走了出去。天更冷了,我拉上夾克的拉鏈。我開始往“保羅”方向走。如果能在我媽下班前趕到,我可以吃上一個火雞三明治。這之後我可以去科比的報亭翻翻雜志,然後回到公寓的床上讀書,讀夠了就睡覺。

那些女人,我離開時已經不在那裏了,等我回來,她們也不會在。

【1】滑盤遊戲(shuffleboard),一種酒吧裏常見的遊戲,遊戲雙方在一個光滑窄長的台子一端,把一個金屬園盤滑向另一段,越接近另一端得分越高。

【2】“快車”( highball),一種用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調配的雞尾酒。

【3】約翰•韋恩(John Wayne),是美國多部西部片裏的一個人物,由演員馬裏恩•米切爾•莫裏森(Marion Mitchell Morrison,1907-1979)扮演。莫裏森所演的電影都被稱作“約翰•韋恩電影”,是西部片的代名詞。

【4】豪夫堡(hofbrau),德國啤酒廠和啤酒的名字,豪夫堡又譯成宮廷啤酒,簡稱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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