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湧:軟實力:“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令人喜愛比讓人懼怕更重要

“軟實力”或曰“軟權力”(soft power)已成為國際政治的關鍵詞,被視為21世紀大國競爭的核心。一國的外交與其內政是緊密相連的。沒有內在的實力,在國際上也難當大任。

“軟實力”是前哈佛大學政府學院院長、克林頓政府的閣僚約瑟夫•奈(Joseph Nye)在1990年出版的《命中註定的領袖:美國權力的本質性變化》一書中提出的。約瑟夫•奈認為,美國的軍事和經濟勢力仍然獨步於世,是能夠領導世界的超級大國。但是,要保持這一地位,美國在國際政治中的權力(或曰實力)性質就必須起本質性的變化。權力有兩種。一種是“硬權力”,這在國際上主要體現在軍事實力,其背後包括GDP、人口、資源等“實打實”的因素。運用這種權力,無疑可以使他國屈從於你的指令。另一種權力是“軟權力”,包括文化、意識形態等,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能夠驅使別人在非強制的情況下自願與你合作。因此,美國在21世紀的核心戰略,應該著眼於“軟實力”的擴張。

此論在隨即上台的克林頓政府中立刻風行,並在世界被廣泛運用,但也馬上招致保守主義陣營的批評。在這些人看來,“9•11”有力地證明了“軟權力”在對付以“基地組織”為代表的恐怖主義時是多麽缺乏效力。此時布什正好獲選總統,美國立即轉入“單邊主義”的軌道,以“硬權力”在全球布武,出兵阿富汗和伊拉克。最為戲劇性的一幕,莫過於當時主持伊戰的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與媒體的問答——當記者問他如何考慮美國的“軟實力”時,他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懂這個詞的意思。”言下之意,“軟實力”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但是,布什八年成為美國的夢魘。硬碰硬使美國在國際上撞得頭破血流,再加上國內經濟危機重重、聯邦赤字高築,美國的“硬實力”大大縮水。在這種情況下,民主黨在2008年大選中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軟實力”再次成為國家目標。奧巴馬上台後,也把“改變美國的國際形象”作為其外交的基礎。

可以說,“軟實力”提出20年,在國際政治中經受了實踐的檢驗,也為我們反省這一理論的價值提供了更多、更好的例證。

首先,從“硬道理”看“軟實力”。上世紀90年代初美國剛獲得冷戰的勝利,但也被拖得精疲力盡。當時聯邦政府債台高築,經濟陷於衰退,基礎設施長年失修,年輕一代普遍覺得不可能享受父母那樣的生活水平,一切籠罩在“美國衰落”的陰霾之中。克林頓上台後,既要大手花錢來實現民主黨的理想和承諾,又要控制和削減聯邦赤字,陷入財政困局,這時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大幅度削減軍費。要從軍方手裏挖出錢來,可謂虎口拔牙,必須有新的意識形態為導引不可。1990年“軟實力”提出時,美國的軍費開支占GDP的5.2%,日後逐年降低,到2001年降到3%。這種下降趨勢,到布什上台後才扭轉。美國軍方不喜歡克林頓,自有其“硬道理”。克林頓政府大談“軟實力”,背後同樣有“硬道理”。

第二,“軟實力”和“硬實力”本應相輔相成,並非非此即彼。應該說,“軟實力”多少被軍方和保守派給妖魔化了。約瑟夫•奈本人就強調,他作為前克林頓政府國防部的助理部長,深知“硬實力”之重要。事實是,美國在克林頓任內休養生息八年之久,經濟高速發展,聯邦從大幅赤字變成大幅盈余,國力上了一個台階,“硬實力”大增。布什上台後搞“單邊主義”,靠的是這些本錢,但把這些“硬實力”給揮霍掉了。同時,“軟實力”可以大大降低使用“硬實力”的成本。以伊拉克為例,拉姆斯菲爾德拒絕把“軟實力”放入政府的戰略考慮中,切尼則指望美軍在伊拉克會被當作解放者而受夾道歡迎,但這種夾道歡迎沒有發生,就是美國“軟實力”已削弱的體現。如同共和黨的前眾議院領袖金裏奇認識到的,衡量成敗的標準不是殺死多少敵人,而是結交了多少朋友和盟友。隨著伊戰的旗開得勝,美國的國際聲譽猛跌,乃至支持美國的國家也跟著受連累。此時美國想硬也硬不起來。於是,在奧巴馬政府中,“軟實力”又成了硬通貨。

第三,“軟實力”的理論,試圖解決美國內政、外交的一個根本矛盾。早就有許多學者和評論家指出,美國對內民主,對外霸權。民主和霸權的邏輯本是不相容的。民主制度,其實是“軟實力”的硬結果。在民主政治中,沒有人可以靠武力統治,一切由選票說話。而選票代表著選民自發、自願的選擇。2008年大選中,共和黨政敵譏笑奧巴馬毫無政績和經驗,靠寫幾本暢銷書就想當總統,“軟”得像個笑話。這話雖然有些誇張,卻基本真實。但是,奧巴馬不僅當了總統,而且是以壓倒性的優勢獲勝。而國際上,美國則一向是主權高於一切,絕對不會聽從國際輿論,甚至不願意接受國際條約的約束,動不動把武力或者經濟制裁作為使人就範的工具。這就引起各國的怨恨。“軟實力”的鼓吹者,雖然遠沒有走到以民主原則約束美國國際行為的地步,但要求美國至少有些“民主作風”,在積極尋求國際共識的情況下制定自己的外交路線。奧巴馬上台後,美國在這方面確實有所改變,比如在全球變暖的問題上,美國從不參與到積極協調,開始扮演領袖的角色。

事實上,提倡“軟實力”的人,恰恰認為美國有著豐富的“軟實力”資源,只是忽視了開發而已。約瑟夫•奈在2005年出版的《軟實力》一書中,擺出了如下事實:

美國是吸引移民最多的國家,比起第二移民大國德國,吸引的移民量要高6倍。

美國的影視產品出口量在世界上遙遙領先。

當今世界的160萬留學生中,28%選擇了美國,另外14%選擇了英國。

2002年在美國教育機構工作的外國學者,達到86000人。

這些事實說明,美國的價值、繁榮、生活方式具有全球的吸引力。這在中國也感受得非常實在。2010年中國輸出30萬左右的留學生,美國是最大的目的地。美國是個種族和文化上最為多元的國家,有巨大的兼容並包能力,在吸引力和開放性上,還沒有哪個國家能和美國競爭。

“軟實力”說到底就是這樣一種塑造他人的選擇和偏好的能力。在這方面,“軟實力”不僅和赤裸裸的軍事能力不同,也和影響力有巨大的差別。影響力經常建築在“硬實力”的基礎之上。比如,反恐戰爭剛開始時,布什在國會告訴世界各國:“這次你們不是站在我們這一邊,就是站在他們那一邊。”他並未動一槍一彈,許多國家就加入了反恐陣營。但是,這種加入,是在“硬實力”的威懾之下,並非心甘情願,特別是一些中東國家,站在美國一方所引起的是怨恨。伊戰前,美國在歐洲盟國中的支持率流失了30個百分點,在中東國家更不得人心。伊戰後的一次民調表明,19國中有2/3國家的大多數國民對美國有不良印象。顯然,作為一個社會,一種文化,美國仍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是,作為一個國家,美國在國際社會則不獲認同。人們希望自己像個美國人一樣被對待,卻不願意被美國人所對待。

“軟權力”的目標,是要化解這樣的矛盾,把美國的文化優勢落實到其國際戰略上來。約瑟夫•奈意味深長地說,馬基雅維利當年勸告意大利的君主們:“你最好讓別人都懼怕你。”在21世紀,讓人懼怕依然重要,這是美國保持如此強大的軍力的原因。但是,令人喜愛恐怕更重要。

 

“軟實力”與“軟權力”的統治原則

Soft Power,可譯為“軟實力”,也可譯為“軟權力”。不過,在中文中,“實力”與“權力”畢竟有微妙的不同。簡單地說,“權力”是使他人順從自己意志的能力,“實力”則是構成這種能力的資源。一般而言,“權力”會隨著“實力”的增長而增長,“權力”的運用也會增加或者削弱“實力”。本節討論的重點將從“軟實力”轉向“軟權力”。

著名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斯曾著有《權力解剖》一書,把權力分為三種:

第一,“應得權力” (condign power),即以威脅和懲罰的方式使對方順從的能力。比如,現代國家壟斷了使用暴力的權力,其警察和軍隊,都是行使“應得權力”的工具。

第二,“補償權力” (compensatory power),即通過獎賞使對方服從自己的能力。老板通過發放工資讓雇員為自己服務,就是這種權力的典型。

第三,“約成權力”(conditioned power),即通過塑造信仰體系而獲得對方的順從。比如,看起來是自然的、得體的、正確的說服工作,教育和社會承擔等,都會引起別人自發的順從。

如果這種理論太抽象枯燥的話,我們不妨用例子來演繹一下。

想象一下,你坐在一大桌宴會席上,面對桌子另一頭的醬油鞭長莫及。於是你需要坐在那裏的女士把醬油遞過來。要想讓她聽從你的指令,可有三種選擇——

第一,命令她把醬油遞過來,否則就拳腳相加。這樣,你就在行使“應得權力”。

第二,告訴她,如果把醬油遞過來,你將支付一百塊錢。這樣,你就在行使“補償權力”。

第三,微笑地對對方說:“您能幫我遞一下醬油嗎?”這樣,你就在行使“約成權力”。

加爾布雷斯認為“約成權力”才是現代生活的基礎。很簡單,在“遞醬油”這種情況下,除非是神經病,都會行使“約成權力”。這是社會運行的基礎。不妨想象一下,如果大家出去吃飯遇到同樣的情況,都紛紛選擇使用“應得權力”和“補償權力”,那麽社會還能正常運行多久?“應得權力”的濫用導致我們被暴力所吞噬。“補償權力”的濫用則導致“交易費用”的飆升,最後大家破產。如果用“軟權力”來界定的話,“應得權力”和“補償權力”都屬於“硬權力”,符合人們共同遵守習慣的“約成權力”則是“軟權力”。

但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政治權力的運用,經常和我們日常生活中權力的運用有著正好相反的偏好序列,這在生活中處處可見。比如,能使用暴力拆遷的,當然不願意給你市場價值的補償,更懶得與你沒完沒了地商量。這種政治權力,總把人們對之絕對的服從視為政治穩定的基礎。這裏權力偏好形成的一個根本原因在於,政治權力所要處理的問題,遠非“請客吃飯”那麽容易;所要求的順從,也遠非遞瓶醬油那麽簡單。政治權力往往要解決根本的甚至你死我活的利益沖突,正如你從那位女士那裏所要求的如果不是遞一瓶醬油,而是她一半的財產,自然會引起抵制甚至公開的反叛。所以,政治權力的一個核心基礎就是暴力,其信譽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使用“應得權力”的能力。

但是,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什麽必需,從接受一方說,沒有人喜歡被強制。所以,從權力效率的角度看,不管對待什麽艱難的使命,能使用“軟權力”時就不應該使用“硬權力”;在“硬權力”中,能使用“補償權力”時就不要使用“應得權力”。

 

“革命”怎樣成為“請客吃飯”

這樣的權力運行規則,其實就萌芽於封建秩序中。在一般人眼裏,“封建”和愚昧落後、中世紀黑暗時代聯系在一起。其實,國際史學界早已推翻了這種陳見,而把中世紀作為現代性的起源。這裏特別重要的是憲政秩序。中世紀的國王,雖然需要王室的血緣,卻經常是要貴族們推選的。國王的權力有正當的合法性基礎,也有正當的合法性限度。比如,國王的一大功能,就是領導民眾共禦外侮。大敵當前,國王有足夠的合法性權威要求手下的貴族貢獻自己的服務和資源。貴族們也認為這種要求屬於自然、得體、正當的範圍,於是按照“請客吃飯”的邏輯心甘情願地跟著國王去打仗。但是,一旦恢覆和平,大家就遵從中世紀的政治格言:“國王應該靠自己過日子”,貴族則回到自己的莊園,享受自己的“自由”。如果國王有緊急需求,則貴族們聚集在一起商議,同意國王在“正常收入”之外的“非常收入”,並按商議的方式分擔。如果不經同意,國王則無權索取這些“非常收入”。這其實就已經確立了憲政的原則。統治者在被統治者同意的條件下行使“約成權力”。這樣,革命就真的成為“請客吃飯”了。

現代社會是理性化管理的社會,需要一系列的制度硬件,包括一整套官僚行政系統。國家不能有急事時臨時抱佛腳地和自己的公民商量:“最近手頭是否寬松?我這裏有急事,關乎大家的利益,請幫幫忙。”然後等著看大家同意出多少錢。國家需要事先制定自己的目標,並估計達到這些目標的費用,形成預算,然後按照一定的稅率獲取必要的財政資源。一個公民,也不具備單獨和國家討價還價的能力。當你拿到工資單時,國家已經把你該納的稅按既定比例扣除了。你似乎是被剝奪了,但這種高度組織化的強制性,表面上是“硬權力”的行使,在精神上則是“軟權力”的運作。征不征稅,征多少稅,都是通過參與性的政治程序,由選民授權的。國家的行為,和“請你把醬油遞過來好嗎”實際上是一致的。沒有一個憲政國家可以不經選民授權而征稅。大英帝國當年忘記這一點,對美洲13個殖民地行使“應得權力”而非“約成權力”,結果引起了獨立戰爭,才有了現代的美國。

內政中的“軟權力”及其歷史,對我們理解現代國際政治中的“軟權力”至關重要。封建時代王權的合法性,對於當今國際關系,還是有相當的參照意義的。美國必須在解決全球面臨的大問題方面扮演領導的角色,為國際共同體提供秩序,才能在世界獲得正當權威。中國作為崛起中的大國,要參與塑造國際秩序,就必須和其他國家一起培養共同的價值觀念和文化資源。扮演領袖的角色,不能僅僅說“我們擁有不同的價值觀念,貴在求同存異”,還必須說:“我們捍衛的不僅是我們的價值,也是你們的價值。”這樣,你才不用強制別人順從,甚至不必支付別人的服務。這樣,大國才能既充當領袖,又使別人心甘情願地分擔責任。

 

試圖放棄韜光養晦戰略是非常危險的

如果說本世紀頭十年的大國博弈能給我們提供什麽經驗教訓的話,那就是高估自己的“硬實力”而無視“軟實力”,最後不僅傷害“軟實力”,而且導致“硬實力”的衰退。但反之,盲目追求“軟實力”,是否也會削弱“硬實力”?對於正大力構築“軟實力”的中國,這個問題值得註意。

舉個例子,中國現在環球興建“孔子學院”、派出大量志願人員教外國人中文,顯然是一種“軟實力”戰略,但必須通過“硬實力”的財政撥款才能實現。不妨看一下國家漢辦主任、孔子學院總部總幹事許琳的2010年孔子學院工作匯報:在全球經濟狀況普遍不佳的情況下,中外對孔子學院的投入不但沒有減少還有增加,雙方投入現金共計1.19億美元,中外比例為1︰1,平均每所40多萬美元……截止今年(2009年)11月底,總部本級支出1.33億元人民幣,折合1950萬美元,沒有超支預算。”(《關於2010年孔子學院總部工作計劃的匯報》,來自網絡孔子學院)

這1.33億人民幣,還不包括向海外派遣大量中文教師的成本。中國的落後地區,生均教育行政經費還沒有達到三五百元,1.33億,大致相當於中國落後地區40萬孩子一年的教育行政經費!怎麽能把錢從每年僅有三五百元教育行政經費的孩子身上抽走,拿來給每年有200多倍教育經費的美國孩子來支付他們學外語的費用!

這一案例有力地展示了中國對“軟實力”的誤解。中國國際地位的飆升,首先應歸結於“硬實力”的成長。我在美國的大學教過中文,據個人經驗和見聞,大部分美國學生對中國文化並無特別興趣,他們學中文的理由就是賺錢。30多年前學日文有利可圖,如今學中文有利可圖,這裏起作用的是“硬實力”而非“軟實力”。而且,中國亟待轉型到一個高科技的創新社會,核心就是人才。如今60%以上的中國民工僅有九年的教育,這種情況下,每年不足三五百塊的人均教育行政經費怎麽培養下一代,怎麽應對創新型社會的挑戰?即使從弘揚中國文化的角度看,中國文化的“載體”主要是中國人而非外國人。中國人能享受優良的教育,中國文化就繁榮,否則就衰落。怎能指望花錢在別人身上來開拓中國文化的未來呢?

中國的崛起要借助於“軟實力”,這已成為共識。實際上,“軟實力”也是中國的優勢和未來崛起之路。首先,中國的“硬實力”在未來幾十年內恐難超越美國,因此,中國崛起必須另謀途徑,在廣泛的國際合作中尋求發展機會。其次,在本世紀,美國雖頻頻展示“硬實力”,但在國際政治中基本呈敗退之勢。而中國在“硬實力”大漲的同時,遵循著低調、不強加於人的外交傳統,廣為國際社會接受,地位節節上升。因此,應該認識到,“韜光養晦,決不當頭”的大國戰略,並不僅僅是後發國家處於弱勢時不得已的戰略抉擇,更是21世紀國際秩序的要求。那種看著國力大增而試圖放棄“韜光養晦”戰略,對世界施加主宰性影響(包括文化擴張)的想法,是非常危險的。

(收藏自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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