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當時只有三十來歲的柴明儀曾經想過,年老的時候定居在四季如春的昆明是不錯的。如果他不是等待那個年齡可以做他孫子的女孩,像料峭春寒裏等待一樹顫抖泣開的杏花,他不會知道

已經四十年過去。是的,四十年過去了,他枯細然而柔勁修白極其敏銳的手指觸摸到女孩涼軟的胸乳時,肚底抽起一絲淩厲顫動。

女孩可能不來了罷,她住在必須橫越過台北盆地沙漠的彼端,芝山巖雨路,換兩趟聯營公車,兩趟都是回腸九轉蹣跚綿長的車程。每天過午以後洗街車像一只恐龍從門前沙沙經過,前座腹底噴出半天高的飛瀑,澆熄蒸煙騰砂。盆地大沙漠,可不是,一刻就雨過無痕,施工中的陸橋虎虎生灰,立時掩天鋪地又起了沙子。到處都在動工程,似乎柴明儀搬到哪裏,哪裏就開始蓋房子,挖馬路,築地下道,埋水管,架天橋。超過他半生還多一點的年月日在這塊沙漠裏竟渡過了,是的,等待女孩像等待一塊綠洲。

柴師父,電話中女孩跟他約訂時間總喊他柴師父,敲門進來每每抱歉說師父在睡午覺啊。清泉流淌的聲音呢,深深涓涓從他悍然乾閉的記憶之田、感覺之田流出。年久以來的視而不見,聽而未聞,他才忽然發現他每日黃昏用白色塑膠扁壺裝水到陽台上澆花草,那盆一年爛開到頭的海棠,紅是紅得這樣蠻,永遠不休息的紅,叫人吃一驚。啊,吃驚都是一件多麼好的事情。

柴明儀服膺兒子們的孝心打盆地東北搬來西南後,來他這裏求治病的人眼看像地瓜藤牽拉蔓延多去。坤卦曰、東北喪朋,西南得朋,同類而行,終獲喜慶。他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他們早在三千年前已預言了他今天的光景。每周有一個星期六下午他到遙遠的三重市,有一個星期二的晚上到啤酒屋叢生的安和路,罩件米白功夫衫,記得的話提一根桃木杖用來斥嚇惡犬。星期一庭院深深連續劇過後,景興小學的章老師來,四十腰五十肩,章老師肩膀硬得像兩塊烏心木,給他運勁一捏痛得歪慘叫,淚落披紛。星期四中午小陳來,年紀還輕有一個啤酒肚子,那塊肝已報廢像塊銹鐵。五十分鐘治療過程,小陳躺上大甲蓆木床即刻呼呼打起鼾,醒來仍趕回台塑上班,在堂前塑膠玻璃奉獻箱投進一個紅包。奉獻箱湧出油厚的甜香,現在的紅包紙都摻香料,熱烈撲上他臉非常刺激。

是的,這是一個荒蠻刺激的地方。柴明儀的各路朋友許多都回去又回來了,老彭一人決定留下跟侄子家們住在老家。兒子已替他向旅行社要了一張紅十字會申請單登記探親,香港的信徒們盼他過海去授法。台北居大不易,但他現下在高傳真電視機前看豬哥亮餐廳秀也聽得懂會呵呵笑了。兒子來樓上拷帶子,昨天午夜場才上的限制級院線片,今天就拿到盜錄帶轉錄。螢光幕上兩條裸蟲演出妖精打架,阿婉跟阿麗各據茶幾一角做算術,寫ㄅㄆㄇㄈ,他很不悅地叫兒子消掉畫面,阿麗望他一眼好像古代稀有動物遺骸出土,仍低下頭繼續寫作業。孫兒們看了太多土曜劇場,好說日本人還準露兩點,國產品小場面

兒子倆比他們本省籍的娘更像本省人,都娶了本省籍的媳婦,連孫女兒一夥常常把他忘記,講著他們親愛的語言。當年柴明儀從鑠金烈陽照耀下的高雄港登陸,瘴熱塵煙裏一把遮去半邊天空的野花紅樹,後來他知道那是鳳凰木,給他一個震撼極的下馬威。植物都霸氣怒生,連扶桑圍籬做成了人家也是不馴,碗公大的花冶紅的,桃色雜血絲的,亮黃的,七戳八叉撻邋伸出,橫目相視。即使到了今天他去安和路替鐘小姐家人看治,啤酒屋霓虹招牌投影下的熱帶莽林中,奇花妍草異色,形如他第一次看到孔碩無比的香蕉,和頭顱似的滾滿了猙獰狼牙釘的鳳梨,樣樣欺他生,擺出誇張的臉色。

等待女孩像等待知悅的鄉音。兒子們孝順,用三夾板權且隔開客廳,前半給他設佛堂,一長列玻璃鐵櫃的經卷,又占用了部份本已十分狹小的客廳,他耿耿在心。佛堂兩盞長明燈像大湖草苺發著亮,高掛兩聯師尊傳世的真言,師尊畫像居中,酷似舊俄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

柴明儀搬來這裏兩個月時,兒子把隔壁一棟兩層買下修建,招牌重新換過,用噴漆寫的字母MTV有如霹靂舞者癲狂起舞。裝潢好他去看過,簡陋的水泥樓梯改裝成隧道,入口處借日光看出鋪了令人色盲的水紅色布氈。走上樓梯暗不見登程,爬了幾階才摸索站起,兩壁原來釘有一溜螢光漆塗鴨的金屬鏡,曖昧吐光。坑道橙橙紫紫,凹折凸伸通往一間間窟窿,僅夠置放矮幾,雙人沙發,和一架二十六寸螢光幕。

生意做大了,許多阿兵哥常常來。附近有一所軍營依傍山坡而築,營區背後漸已低於路平面丈許深,面對五支公車線經過的通衢大道。經常見士兵赤膊端鋁盆出來盥沐洗衣,軍綠汗衫紛雜晾在曠地繩上,從氣窗可見睡上鋪的兵們貓起身子活動,隆冬運氣好還能看到長池台邊在殺狗。兵們咧嘴笑著,仰望女人走過高崖伸展台,一覽無遺,最近似乎才終於撥出一筆經費,蓋了這堵殺風景的灰墻遮蔽。遠方山棱被剃了頭,袒現黃土高原,高地一0七豎起魁峨的環筒大樓,站牌改叫什麼訓練中心,倒更像一座核武太空城。

附近專科學校學生也愛來,電影票差不多的錢饒一杯果汁可樂,熱門帶子還得排隊等房間。他看報紙才知道除了MTV還做別的事情,新規定房間門不許下鎖,門上必須鑿一窗孔,尺寸以可看見沙發為準。律法的歸律法,營生的歸營生。客廳狹窄,墨鋼角架隔成八層到空中,一層一台錄影機,頂層安置祖先牌位。日日他站在凳子上面撚香,勤拂拭,媳婦也會爬上椅子換新鮮水果。半夜他總要醒來兩次,穿越客廳對角線去廁所,一家人在看牛肉秀,他喝斥孫子們,明天要上學這麼晚還不睡!阿婉說早就放暑假啦。冷氣機隆隆在抽轉著,他的鬥室從來連電扇也不需要,正在前進的世界將他遠遠拋在後面。

等待女孩像等待青春覆活。祖先們高居屋中一角,神人同在,凱撒的不歸凱撒,上帝的不歸上帝。他位登仙籍,心在清涼凈土,何如穿在女孩腳上雪白的愛迪達休閑鞋令他心湖騷動起來。他看著女孩打開鉛筆盒,多麼巧致可口的鉛筆盒啊,寶藍馬賽克塗著糖霜的透明澀感,七個彩虹小人兒錯落穿戴七種顏色歡樂的奔躍。女孩拿出筆在他桌上的冊簿登記了名字,一筆一劃不茍且像阿麗剛學寫字,針筆出來童兒體的美工字,橫橫豎豎宛如一疊火柴棒。

女孩舊歷年間隨父母去北海道看雪認識楊太太的。楊太太是他行過儀式所收的徒弟,法喜以為女,六十幾歲女人看來不到五十。偶爾他去楊太太家吃飯,漆白的家具勾勒著淡金花邊,幽涼飄浮楊太太走動時的脂粉香,楊太太女兒小貞跟法國女老師在蛋白色貝殼燈下念法文。小貞的新客戶法國人,從前靠一架電話做亞麻進口,跑兩條街借朋友公司的電傳機傳真,後來楊太太資助買一台傳真機跟佛堂擺在一個房間兼做了辦公室,就更不願意跑出門了。小貞皙白的皮膚對一切中央空調系統,和盆地空氣裏過多的含塵量敏感。

楊太太在觀光雪國途中,善心為前仆後繼傷風倒下的旅友們排驅臟氣,灌註能源,名聲傳播,回國後求治的電話應接不暇。那天他心血來潮去楊太太家吃飯,遇見女孩陪姊姊帶著咳嗽不止的侄兒來看楊太太。有緣,有緣,楊太太喜得直嚷,師父親自出馬。

楊太太給每人沖了一杯阿華田。女孩姊姊說,現在的小孩子難帶極了,動不動就感冒氣喘,西藥越用越重嚇死人,換了中醫有的好了,有的也沒用,家長們互相交流任何新得來的秘方,改變床櫃的位置

,吊風鈴,安鏡子,門楣懸紅絲繩,一半相信一半猜疑的。

小男孩拆合著精密支解的塑膠聖戰士,哄了放下玩具很乖坐板凳上接受療治。叫女孩小阿姨,說像在蕩秋千呢,很多煙從身上跑出去。

女孩驚奇的告訴姐姐,郤不見煙,許多東西大人眼睛是看不見的。那是寒氣,楊太太含笑說。

女孩每天早晨醒來打噴嚏,白鯨噴泉,房屋搖撼,對溫差和灰塵敏感,或突如其來不知敏感源的一場掏肝扒肺的噴嚏。七百度近視配戴隱形眼鏡,居然瞞過了他,內雙眼皮抹一點點吊梢,看人的時候很直截坦白。女孩郤說她的噴嚏是眼睛對骯臟空氣敏感,未來台北市的空氣只會更壞,不會變好,所以這種空氣汙染並發癥是無藥可救的。

但女孩仍是來了他這裏,地方實在太小了。兒子上來轉拷帶子,螢光幕上慘澹澹荒窟野地,一群人披毛戴角爭霸戰,二十一世紀的太空星際並不比山頂洞人時代進步,畫面一跳閃出暴力色情,真是非常對不起人家。為客人把門窗關上打開冷氣,不會兒祖先台上剛點的香已迷成大霧,女孩連連打起噴嚏來,便又關掉冷氣,還是古老的大同電扇好。他總不明白,以前一人住的那裏多大,佛堂清敞,也比這裏靠近市區一些,可就是門庭稀落,獨善其身。何如此地,神魔同昌共榮,人人任意而行。

夢中他聞見泡面的熱香,醒來炎陽滾灰曬著他,不息止的車陣尖聲駛過卷起轟轟落塵。陽台圍罩鐵柵欄安放多種盆栽,三、五天要幫植物洗一次澡恢覆本來面目。經常他在長沙發盹一晌,夏天鋪上木珠子編成的涼墊,合成皮沙發汗悶悶淌出化學元素酸味。醒坐片刻,立秋了,怪不得還未睡飽太陽已潑曬進來,影子跨過鋁門檻斜斜倚向佛堂前。孫兒倆在吃生力面,看日本少年隊歌舞,怕吵他電視沒開聲音,這樣也能看。漫漫暑假,一家子完全顛倒著晝夜過,自己竟也中飯沒吃睡醒了一覺,心生無限悲涼。

他坐光鮮的店裏泡茶喝。看見架上凸出不整齊的錄影帶便走過去撫平,發現到上集在那頭下集在這頭,也會把它們團圓做一處。兒子讓他在店中間墻頂釘一副大大的佛字,覆印半世紀前師尊墨寶,師尊平生不立文字,這是唯一。挨佛字懸一橫幅隸書,會寫字的善男錄一段經言奉贈給他,裱工極為得意。東邊墻頂掛蔣經國像,西邊李登輝,多年來他一直是忠誠黨員,起死回生挽救過一位大老的糖尿病是他莫大功德。昨天幫一名痼瘡婦人趕病,驅出來見一只拳頭大的孽畜,鬧了許多年,他並不打殺,好言將它化解了放生離去。女孩來時在播放豬哥亮訪問費玉清,三兩顧客守電視機前傻笑,來修理樓墻滲水的水電工,看得一時半會也走不開了。他對女孩說費玉清頂會學人唱歌,學劉文正最像,滿好。

女孩做飾物設計,告訴他頂好市場那邊有一家店給她一個專櫃賣她的作品,很開心。女孩犯蕁麻疹,笑嘻嘻說這是富貴命,銀首飾都不能戴,馬上發紅腫癢,只有純金不怕。那是第六趟療治完上洗手間出來,臉上突然暈起斑駁紅印很快湮開,紅得辣醉,浸入眼底也紅了,才知是蕁麻疹。洗臉的時候常常忘記,下手稍重就報應不爽變成這副嚇人的樣子,歷史太久遠了,成為身體一部份,認命自然。柴明儀起了戰心,意欲跟陳年老疾鬥法。

男人精華在丹田,女人在乳。他看過一位女會計,做學生的惡補時代背書包把肩膀壓壞,每周單日晚上來醫,看了三個月總也不好,令他十分沮喪,忽一刻臨機觸動請讓醫乳,癟癟像餃子皮,看了幾次漸漸發起來,元氣充滿,歪斜的兩肩也平了。他心裏琢磨,研究發展,犯頭暈的鄧太太一日忙不疊的告訴他,洗澡時發現妊娠紋全不見啦,老師不但醫病還美容呢。熱烈請求依習法,一海票閨中密友巴巴隨鄧太太來看,鬧著要入教。一陣興頭旋風刮刮便散,倒是鄧太太有事沒事就來看,屢屢提起拜師學醫的話頗叫他煩惱。年老了,常時想到延續衣缽,這趟去香港也許有人。兩年前徒弟冒冒失失給不認識人拉去治病,想必重病家屬四處亂投醫吃了壞東西,郤說是徒弟給的一帖符藥下去就死了,爛纏官司至今未了。

等待女孩像等待有緣師徒。第七趟看完他說給女孩一些神水,回家可加開水喝,到廚房找一只空的可口可樂瓶子,水龍頭底下刷刷沖洗時,女孩客氣走來接過去做。爐上一壺水倒進鋼杯裏,至佛堂前往水裏劃了符咒回來灌入瓶中,女孩亦接了去做。水太燙,寶特瓶燙彎了腰癟進一塊歪歪靠著墻站,騰出裝臘腸的塑膠提袋,套起來了才走。

第八趟他請女孩解開背後的胸扣,女孩沒有穿因為蕁麻疹對扣鉤也敏感。飛寬的礦黑棉罩衫,一邊永遠掉落肩頭,裸露皙清鎖骨,和裏面一件祖母綠無袖襯恤的兩條肩帶。他手伸進衣裏摸觸到女孩涼軟的胸乳,猛然想起三十七年春天剛剛開始他往北來到多雨的基隆市,乍見高地上伸出石墻盛開的一樹白花在煤煙冷雨裏繽紛自落。八重櫻,後來他才知那是從前日本人開的藝伎館,光覆後改成市府招待所。

第九趟他且幫女孩看眼睛,立志要減輕女孩的七百度近視。女孩小學六年級檢查出近視兩百五十度和一點點散光,隔兩星期去那玉眼科驗光,回來再吃藥打針,如此一年。鋼琴彈到給愛麗絲,最流利悅耳的,彈來彈去這一條怎麼也不肯再彈上去了。他端詳女孩臉,白了,發光呢,在女孩額頭上親一下。

水霧裏都是煤煙的港城,春天日式房屋旁開出淺紅山櫻,漉漉不會飄揚,落在煤苔滑黑的石上地上,怵目驚心。他從島上南部來到這裏找一個叫張榮升的人,幾年前他們在上海認識,張榮升連考了四次話劇團沒上,他才去第一次倒考上,張榮升去了基隆開雜貨店。話劇團解散他來投靠表叔,沒找到,島上只知道一人叫張榮升。一家一家雜貨鋪去問,等船回去了罷,郤在現在高架橋從空中跨過去的巨梁底下那條街,找到張榮升的店鋪,兩人抱在一起。他搬來閣樓分一塊地鋪睡,白天去碼頭蹲站。店是跟別人合夥的,張榮升不會嫌棄,別人可跟他非親非故,黃蒼蒼亮著艙燈的深圳輪和四川輪總是晚上十點到岸。慢慢他看出苗頭,搬運行李的工人地盤他不敢搶,撿那些價錢沒談成的倉皇船客,漏網之魚攬到旁邊,熱絡把行李扛上肩搬到火車站前面,隨您給,三萬四萬七萬的都有。行李工人都戴一頂紅檐鴨舌帽,他弄一頂灰灰的戴得很低遮著臉,遇見熟人怕不好意思。旅人勞頓,陌生的國土,忽聽見他帶著鄉音的國語像是遇見救命恩人,這樣他也可以賺錢買點什麼的割兩斤豬肉帶回店裏了。知道他會寫字,有人找去飯館記賬,結識了許多人頭。管櫃擡的是老板小老婆,擋財路視他為眼中釘,於是朋友拉他合夥開食堂就去了,叫一分利包子鋪。開在海港大樓對面一排木造房子其中之一,屋背後運煤火車川流不息

女孩跟他說謝謝師父,師父再見,登登登跑下樓梯。蝙飛黑衫罩到膝蓋,棉白窄褲管貼貼裹到小腿肚,空腳穿一雙僧黑球鞋,掉落的肩頭露出米袋白T恤,他吃驚想著褻衣原來是可以穿到外面來的。女孩肩掛一個足以把她自己給裝進袋裏的超大布袋子,其實裏面只有一些碎紙張,錢包,寶藍鉛筆盒罷。半程搭聯營公車,半程換計程車,穿越盆地大沙漠實在遼遠,就這樣走掉了很久很久沒有再來過。

山巒似潑墨,巒頂坐落要塞司令部,終年虛無縹緲。山上下來的軍官發給他一張線民證,派他就近監視一家咖啡館,有本小簿子記錄常去喝咖啡的人。船員們下船到一分利吃面,把水貨寄放他這裏誰誰來拿,往後跟這些來取物的海關稽查員和軍官熟識了,索性要他把貨直接銷了拿現錢,分他兩成。煙酒玻璃絲襪化妝品,藏在木制送面箱裏,騎腳踏車提著去送飯菜運回住處。自己也跟船員買貨,錢賺起來真可觀,換成一粒粒金元寶埋在克寧奶粉罐子裏。做大的,他把滿滿一罐子去投資了一批藥材,漁船回來被緝私隊盯住全部沈入了海底。他每天像看見深藍海底一堆甸甸元寶幽怨吐露金光,離開了這個居住兩年終朝濕雨的港口。

他照登記簿上的號碼打了一通電話到女孩家,女孩母親說去比利時大姐家了,下個月回來。秋天快要過去老黃太陽已照上佛堂,金色劫灰滾滾浮起又滾滾沈下。不久之後柴明儀也許能夠到四季如春的昆明定居,他可憐的鄉愁啊,是雨中的八重櫻,和那些老是長在公廁四周戳出堅挺花蕊的野紅扶桑。

女孩來呢不來?兒子他們娘黑白放大照片挨掛門側,低低陪侍在祖先們的下壁,死的,活的,神鬼,擁擠占據著同樣的空間與時間。洗街車迤邐而來,腥風先起,肅殺塵埃而去。

一九八八.三.廿四.寫完

一九八八.四.五.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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