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半晌,小寒細聲道:“見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時候,她真是把她母親○壞了……
不,過繼了出去,照說就不○了。然而……“然而”怎樣?他究竟還是她的父親,她究竟還是他的女兒,即使他沒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個姓,他們兩人同時下意識地向沙發的兩頭移了一移,坐遠了一點。兩人都有點羞慚。
峰儀把報紙折疊起來,放在膝蓋上,人向背後一靠,緩緩地伸了個懶腰,無緣無故說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點道:“不,你累了。”
峰儀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頭發。”
小寒道:“在哪兒?”峰儀低下頭來,小寒尋了半日,尋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峰儀道:“別替我把一頭頭發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兒就至於這麼多?況且你頭發這麼厚,就拔個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峰儀笑道:“好哇!你罵我!”
小寒也笑了,湊在他頭發上聞了一聞,皺著眉道:“一股子雪茄煙味!誰抽的?”
峰儀道:“銀行裏的人。”
小寒輕輕用一只食指沿著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萬別抽上了,不然,就是個標準的摩登老太爺!”
峰儀拉住她的手臂,將她向這邊拖了一拖,笑道:“我說,你對我用不著時時刻刻裝出孩子氣的模樣,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峰儀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願意永遠不長大。”
小寒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將臉埋在他肩膀上。
峰儀低聲道:“你怕你長大了,我們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過一條手臂去兜住他的頸子。峰儀道:
氨鸝蕖1鸝蕖!
這時夜深人靜,公寓只有許家一家,廚房裏還有嘩啦啦放水洗碗的聲音,是小寒做壽的余波。穿堂裏一陣腳步響,峰儀道:“你母親來了。”
他們兩人仍舊維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也不動。許太太開門進來,微笑望了他們一望,自去整理椅墊子,擦去鋼琴上茶碗的水漬,又把所有的煙灰都折在一個盤子裏,許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綢衫,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眉心更有極深的兩條皺紋。她問道:“誰吃煙來著?”
小寒並不回過臉來,只咳嗽了一聲,把嗓子恢覆原狀,方才答道:“鄺彩珠和那個頂大的余小姐。”
峰儀道:“這點大的女孩子就抽煙,我頂不讚成。你不吃罷?”
小寒道:“不。”
許太太笑道:“小寒說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裏管得了那麼許多?二十歲的人了——”
小寒道:“媽又來了!照嚴格的外國計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歲呢!”
峰儀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許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歲!算你九歲也行!九歲的孩子,早該睡覺了。還不趕緊上床去!”
小寒道:“就來了。”
許太太又向峰儀道:“你的洗澡水給你預備好了。”
峰儀道:“就來了。”
許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換水,順手把煙灰碟子也帶了出去。
小寒擡起頭來,仰面看了峰儀一看,又把臉伏在他身上。
峰儀推她道:“去睡罷!”
小寒只是不願。良久,峰儀笑道:“已經睡著了?”硬把她的頭扶了起來,見她淚痕未幹,眼皮兒擡不起來,淚珠還是不斷地滾下來。峰儀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罷!”
小寒捧著臉站起身來,繞到沙發背後去,待要走,又彎下腰來,兩只手叩住峰儀的喉嚨,下頦擱在他頭上。峰儀伸出兩只手來,交疊按住她的手。又過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給小寒祝壽的幾個同學,又是原班人馬,來接小寒一同去參觀畢業典禮。龔海立是本年度畢業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醫科成績最優獎,在課外活動中他尤其出過風頭,因此極為女學生們註意。小寒深知他傾心於自己,只怪她平時對於她的追求者,態度過於決裂,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惟恐討個沒趣,所以遲遲地沒有表示。這一天下午,在歡送畢業生的茶會裏,小寒故意地走到龔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來,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謝謝你。”
小寒道:“今兒你是雙喜呀!聽說你跟波蘭……訂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麼?誰說的?”
小寒撥轉身來就走,仿佛是忍住兩泡眼淚,不讓他瞧見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過味來,趕了上去,她早鉆到人叢中,一混就不見了。
她種下了這個根,靜等著事情進一步發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親辦公回來了,又是坐在沙發上看報,她坐在一旁,有意無意地說道:“你知道那龔海立?”
她父親彈著額角道:“我知道,他父親是個龔某人——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兒訂婚了。昨天我不該跟他開玩笑,賀了他一聲,誰知他就急瘋了,找我理論,我恰巧走開了。當著許多人,他抓住了波蘭的妹妹,問這謠言是誰造的。虧得波蘭脾氣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臉了!米蘭孩子氣,在旁邊說:‘我姊姊沒著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說:”別的不要緊,這話不能吹到小寒耳朵裏去!‘大家覺得他這話稀奇,逼著問他。他瞞不住了,老實吐了出來。這會子嚷嚷得誰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來背地裏愛著我!“
峰儀笑道:“那他就倒黴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見得他一定是沒有希望?”
峰儀笑道:“你若是喜歡他,你也不會把這些事源源本本告訴我了。”
小寒低頭一笑,捏住一綹子垂在面前的鬈發,編起小辮子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
峰儀道:“來一個,丟一個,那似乎是你的一貫政策。”
小寒道:“你就說得我那麼狠。這一次,我很覺得那個人可憐。”
峰儀笑道:“那就有點危險性質。可憐是近於可愛呀!”
小寒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
峰儀這時候,卻不能繼續看他的報了,放下了報紙向她半皺著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悅,一半是窘。
隔了一會,他又問她道:“你可憐那姓龔的,你打算怎樣?”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綾卿介紹給他。”
峰儀道:“哦!為什麼單揀中綾卿呢?”
小寒道:“你說過的,她像我。”
峰儀笑道:“你記性真好!……可你不覺得委屈了綾卿麼?
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爛,一小片一小片耐心地拾拼起來,像孩子們玩拼圖遊戲似的——也許拼個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綾卿不是傻子。龔海立有家產,又有作為,剛畢業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雖不說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將來羨慕綾卿的人多著呢!”
峰儀不語。過了半日,方笑道:“我還是說:可憐的綾卿!”
小寒咦著他道:“可是你自己說的:可憐是近於可愛!”
峰儀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報紙來,一面看,一面閑閑地道:“那龔海立,人一定是不錯,連你都把他誇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沒看見,繼續說下去道:“你把這些話告訴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聲道:“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儀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會忘記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這樣!”
峰儀道:“我的記性不至於壞到這個田地罷?”
小寒道:“不是這麼說。”她牽著他的袖子,試著把手伸進袖口裏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麼不結婚?她根本沒有過結婚的機會!沒有人愛過她!誰都這樣想——也許連你也會這樣想。我不能不防到這一天,所以我要你記得這一切。”
峰儀鄭重地掉過身來,面對面註視著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麼?我使你痛苦麼?”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樂。”
峰儀噓了一口氣道:“那麼,至少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快樂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樂?”
峰儀道:“我但凡有點人心,我怎麼能快樂呢?我眼看著你白耽擱了你自己。你犧牲了自己,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似乎是轉念一想,又道:
暗比荒模你給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幾聲。
小寒銳聲道:“你別這麼笑!我聽了,渾身的肉都緊了一緊!”她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去,將背靠在玻璃門上。
峰儀忽然軟化了,他跟到門口去,可是兩個人一個在屋子裏面,一個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門上,垂著頭站著,簡直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力有把握的人。
他囁嚅說道:“小寒,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我們得想個辦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兒去住些時……”
小寒背向著他,咬著牙微笑道:“你當初沒把我過繼給三舅母,現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麼新生活的計劃?”
峰儀道:“我們也許到莫幹山去過夏天。”
小寒道:“‘我們’?你跟媽?”
峰儀不語。
小寒道:“你要是愛她,我在這兒你也一樣的愛她。你要是不愛她,把我充軍到西伯利亞去你也還是不愛她。”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裏蠕動。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
天漸漸暗了下來,陽台上還有點光,屋子裏可完全黑了。
他們背對著背說話。小寒道:“她老了,你還年青——這也能夠怪在我身上?”
峰儀低聲道:“沒有你在這兒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得這樣快。”
小寒扭過身來,望著他笑道:“嚇!你這話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顯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這未免有點不合邏輯。我也懶得跟你辯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氣,怪我就怪我罷!“
峰儀斜倚坐在沙發背上,兩手插在褲袋裏,改用了平靜的,疲倦的聲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誰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塗了。”
小寒道:“聽你這口氣,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當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親過不去,離間了你們的愛!“
峰儀道:“我並沒有說過這句話。事情是怎樣開頭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戀的時候,父女之愛的黃金時期,沒有猜忌,沒有試探,沒有嫌疑……小寒叉著兩手擱在胸口,緩緩走到陽台邊上。沿著鐵欄桿,編著一帶短短的竹籬笆,木槽裏種了青藤,爬在籬笆上,開著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黃昏,充滿了回憶。
峰儀跟了出來,靜靜地道:“小寒,我決定了。你不走開,我走開。我帶了你母親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們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陰涼的綠葉子裏去,捧著一球細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該明白了,爸爸——”
她嘴裏的這一聲“爸爸”滿含著輕褻與侮辱,“我不放棄你,你是不會放棄我的!”
籬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滿心只想越過籬笆去,那邊還有一個新的寬敞的世界。誰想到這不是尋常的院落,這是八層樓上的陽台。過了籬笆,什麼也沒有,空蕩蕩的,空得令人眩暈。她爸爸就是這條藤,他躲開了她又怎樣?他對於她母親的感情,早完了,一點也不剩。
至於別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樣的人
她回過頭去看看,峰儀回到屋子裏去了,屋子裏黑洞洞的。
可憐的人!為了龔海立,他今天真有點不樂意呢!他後來那些不愉快的話,無疑地,都是龔海立給招出來的!小寒決定采取高壓手腕給龔海立與段綾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龔海立發覺他那天誤會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懺悔,只恨他自己神經過敏,太冒失了。對於小寒,他不但沒有反感,反而愛中生敬,小寒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她告訴他,他可以從綾卿那裏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覺得綾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綾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問題的,連她那脾氣疙瘩的母親與嫂子都對於這一頭親事感到幾分熱心。
海立在上海就職未久,他父親又給他在漢口一個著名的醫院裏謀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兩個月內就要離開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單身出門,逼著他結了婚再動身。海立與綾卿二人,一個要娶,一個要嫁,在極短的時間裏,已經到了相當的程度了。小寒這是生平第一次為人拉攏,想不到第一炮就這麼的響,自然是很得意。
這一天傍晚,波蘭打電話來。小寒明知波蘭為了龔海立的事,對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蘭那一方面,自然是有點誤會,覺得小寒玩弄了龔海立,又丟了他,破壞了波蘭與他的友誼不算,另外又介紹了一個綾卿給他,也難怪波蘭生氣。波蘭與小寒好久沒來往過了,兩人在電話上卻是格外地親熱。寒暄之下,波蘭問道:“你近來看見過綾卿沒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著應酬她的那一位,哪兒騰得出時間來敷衍我們呀?”
波蘭笑道:“我前天買東西碰見了她,也是在國泰看電影。”
小寒笑道:“怎麼叫‘也’是?”
波蘭笑道:“可真巧,你記得,你告訴過我們,你同你父親去看電影,也是在國泰,人家以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綾卿——她沒有父親——”
波蘭笑道:“陪著她的,不是她的父親,是你的父親。”波蘭聽那邊半晌沒有聲音,便叫道:“餵!餵!”
小寒那邊也叫道:“餵!餵!怎麼電話繞了線?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波蘭笑道:“沒說什麼。你飯吃過了麼?”
小寒道:“菜剛剛放在桌上。”
波蘭道:“那我不耽擱你了,再會罷!有空打電話給我,別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來玩啊!再見!”她剛把電話掛上,又朗朗響了起來。小寒摘下耳機來一聽,原來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麼?叫你母親來聽電話。”
小寒待要和他說話,又咽了下去,向旁邊的老媽子道:
疤太的電話。”自己放下耳機,捧了一本書,坐在一旁。
許太太挾著一卷挑花枕套進來了,一面走,一面低著頭把針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聽筒道:“餵!……噢……唔,唔……曉得了。”便掛斷了。
小寒擡起頭來道:“他不回來吃飯?”
許太太道:“不回來。”
小寒笑道:“這一個禮拜裏,倒有五天不在家裏吃飯。”
許太太笑道:“你倒記得這麼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漸漸地學壞了!媽,你也不管管他!”
許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誰沒有一點應酬!”她從身上摘掉一點線頭兒,向老媽子道:“開飯罷!就是我跟小姐兩個人。中上的那荷葉粉蒸肉,用不著給老爺留著了,你們吃了它罷!我們兩個人都嫌膩。”
小寒當場沒再說下去,以後一有了機會,她總是勸她母親註意她父親的行蹤。許太太只是一味地不聞不問。有一天,小寒實在忍不住了,向許太太道:“媽,你不趁早放出兩句話來,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幹涉,就太遲了!你看他這兩天,家裏簡直沒看見他的人。難得在家的時候,連脾氣都變了。你看他今兒早上,對您都是粗聲大氣的……”
許太太嘆息道:“那算得了什麼?比這個難忍的,我也忍了這些年了。”
小寒道:“這些年?爸爸從來沒有這麼荒唐過。”
許太太道:“他並沒有荒唐過,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難處。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跟他來一個釘頭碰鐵頭,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頭有了女人,我們還保得住這個家麼?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樂!我看這情形,他外頭一定有了人。“
許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這些事罷!你又懂得些什麼?”
小寒賭氣到自己屋裏去了,偏偏仆人又來報說有一位龔先生來看她,小寒心裏撲通撲通跳著,對著鏡子草草用手攏了一攏頭發,就出來了。
那龔海立是茁壯身材,低低的額角,黃黃的臉,鼻直口方,雖然年紀很輕,卻帶著過度的嚴肅氣氛,背著手在客室裏來回地走。見了小寒,便道:“許小姐,我是給您辭行來的。”
小寒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你一個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綾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陽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見她母親在涼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蟲,便掉轉口氣來,淡淡地談了幾句。海立起身告辭。小寒道:“我跟你一塊兒下去。我要去買點花。”
在電梯上,海立始終沒開過口。到了街上,他推著腳踏車慢慢地走,車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小寒心慌意亂的,路也不會走了,不住地把腳絆到車上。強烈的初秋的太陽曬在青浩浩的長街上。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黃的住宅,在蒸籠裏蒸了一天,像饅頭似地漲大了一些。什麼都漲大了——車輛,行人,郵筒,自來水筒……街上顯得異常的擁擠。小寒躲開了肥胖的綠色郵筒,躲開了紅衣的胖大的俄國婦人,躲開了一輛碩大無朋的小孩子的臥車,頭一陣陣的暈。
海立自言自語似地說:“你原來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綾卿鬧翻了麼?”
海立道:“鬧翻倒沒有鬧翻。昨天我們還見面來著。她很坦白地告訴我,她愛你父親。
他們現在忙著找房子。“
小寒把兩只手沈重地按在腳踏車的扶手上,車停了,他們倆就站定了。小寒道:“她發了瘋了!這……這不行的!你得攔阻她。”
海立道:“我沒有這個權利,因為我所給她的愛,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這話音裏的暗示,似乎是白費了。小寒簡直沒聽見,只顧說她的:“你得攔阻她!她瘋了。可憐的綾卿,她還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這多麼危險。她跟了我父親,在法律上一點地位也沒有,一點保障也沒有……誰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沒勸過她,社會上像她這樣的女人太多了,為了眼前的金錢的誘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見得!我爸爸喜歡誰,就可以得到誰,倒用不著金錢的誘惑!”
海立想不到這句話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護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漲了臉道:“我……我並不是指著你父親說的。他們也許是純粹的愛情的結合。唯其因為這一點,我更沒有權利幹涉他們了,只有你母親可以站出來說話。”
小寒道:“我母親不行,她太軟弱了。海立,你行,你有這個權利。綾卿不過是一時的糊塗,她實在是愛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頂浮泛的愛。她自己告訴過我,這一點愛,別的不夠,結婚也許夠了。許多號稱戀愛結婚的男女,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絕地說道:“你信她的!我告訴你,綾卿骨子裏是老實人,可是她有時候故意發驚人的論調,她以為那是時髦呢。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愛你的!她愛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對她……也不過如此。小寒,對於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頭去,看著腳踏車上的鈴,海立不知不覺伸過手去掩住了鈴上的太陽光,小寒便擡起眼來,望到他眼睛裏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沒敢對你說,因為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純潔的。”
小寒微笑道:“是嗎?”
海立道:“還有一層,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縱使把我的生命裏最好的一切獻給你,恐怕也不能夠使你滿意。現在,你爸爸這麼一來……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興,也許你願意離開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裏滿是汗,頭發裏也是汗,連嗓子裏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裏一陣燙,滿臉都濕了。她說:“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麼用?你還是不喜歡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還有點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點點頭。
海立道:“那麼……”
小寒又點點頭。她擡起手來擦眼淚,道:“你暫時離開了我罷。我……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連忙跨上自行車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裏來,恰巧誤了電梯,眼看著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地撳鈴,電梯又下來了。門一開,她倒退了一步,裏面的乘客原來是她父親!她木木地走進電梯,在黯黃的燈光下,她看不見他臉上任何表情。這些天了,他老是躲著她,不給她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她不能錯過了這一剎那。二樓……三樓……四樓。她低低地向他道:“爸爸,我跟龔海立訂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頂低頂低的,僅僅是嘴唇的翕動,他們從前常常在人叢中用這方式進行他們的秘密談話。他道:“你不愛他。你再仔細想想。”
小寒道:“我愛他。我一直瞞著人愛著他。”
峰儀道:“你再考慮一下。”
八樓。開電梯的嘩喇喇拉開了鐵柵欄,峰儀很快地走了出去,掏出鑰匙來開門。小寒趕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慮過了。我需要一點健康的,正常的愛。”
峰儀淡淡地道:“我是極其讚成健康的,正常的愛。”一面說,一面走了進去,穿過客堂,往他的書房裏去了。
小寒站在門口,楞了一會,也走進客室裏來。陽台上還曬著半邊太陽,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腳二步奔到陽台上,唿朗一聲,把那綠瓷花盆踢到水溝裏去。許太太吃了一驚,紮煞著兩手望著她,還沒說出話來,小寒順著這一踢的勢子,倒在竹籬笆上,待要哭,卻哭不出來,臉掙得通紅,只是幹咽氣。
許太太站起身來,大怒道:“你這是算什麼?”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咬牙道:“你好!你縱容得他們好
爸爸跟段綾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許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關你什麼事?我不管,輪得著你來管?”
小寒把兩臂反剪在背後,顫聲道:“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
許太太聽了這話,臉也變了,刷地打了她一個嘴巴子,罵道:“你胡說些什麼?你犯了失心瘋了?你這是對你母親說話麼?”
小寒挨了打,心地卻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還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著下牙。她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她母親這樣發脾氣,因此一時也想不到抗拒。兩手捧住腮頰,閉了一會眼睛,再一看,母親不在陽台上,也不在客室裏。她走進屋裏去,想到書房裏去見她父親,又沒有勇氣。她知道他還在裏面,因為有人在隔壁趕趕咐咐翻抽鬥,清理文件。
她正在猶疑,她父親提了一只皮包從書房裏走了出來。小寒很快地搶先跑到門前,把背抵在門上。峰儀便站住了腳。
小寒望著他。都是為了他,她受了這許多委屈!她不由得滾下淚來。在他們之間,隔著地板,隔著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著睡熟的貍花貓,痰盂,小撮的煙灰,零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離,然而滿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夠奔過去。她不能夠近他的身。
她說:“你以為綾卿真的愛上了你?她告訴過我的,她是‘人盡可夫’!”
峰儀笑了,像是感到了興趣,把皮包放在沙發上道:“哦?
是嗎?她有過這話?“
小寒道:“她說她急於結婚,因為她不能夠忍受家庭裏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過是換個環境,碰到誰就是誰!”
峰儀笑道:“但是她現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見了龔海立,後遇見了你。你比他有錢,有地位——”
峰儀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愛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顧一切地跟我麼?她敢冒這個險麼?”
小寒道:“啊,原來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麼對不起綾卿!你不打算娶她。你愛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儀笑道:“你放心。現在的社會上的一般人不像從前那麼嚴格了。綾卿不會怎樣吃苦的。你剛剛說過:我有錢,我有地位。你如果為綾卿擔憂的話,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為她擔憂呢!她是多麼有手段的人!我認識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別以為她是個天真的女孩子!”
峰儀微笑道:“也許她不是一個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約都跟你差不多罷!”
小寒跳腳道:“我有什麼不好?我犯了什麼法?我不該愛我父親,可是我是純潔的!”
峰儀道:“我沒說你不純潔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愛你!你哪裏還有點人心哪——你是個禽獸!你——你看不起我!”
她撲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儀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掙紮中,尖尖的長指甲劃過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裏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峰儀沙聲道:
澳隳蓋桌戳恕!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鏡中瞥見了她自己,失聲叫道:“我的臉!”她臉上又紅又腫,淚痕狼藉,再加上那鮮明的血跡子。
峰儀道:“快點!”他把她從地上曳過這邊來,使她伏在他膝蓋上,遮沒了她的面龐。
許太太推門進來,問峰儀道:“你今兒回家吃晚飯麼?”
峰儀道:“我正要告訴你呢。我有點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擱多少時候卻說不定。”
許太太道:“噢。幾時動身?”
峰儀道:“今兒晚上就走。我說,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有什麼事,可以找行裏的李慕仁,或是我的書記。”
許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給你打點行李去。”
峰儀道:“你別費事了,讓張媽她們動手好了。”
許太太道:“別的沒有什麼,最要緊的就是醫生給你配的那些藥,左一樣,右一樣,以後沒人按時弄給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記得。我還得把藥方子跟服法一樣一樣交代給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過一過目。”
峰儀道:“我就來了。”
許太太出去之後,小寒把臉撳在她父親腿上,雖然極力抑制著,依舊肩膀微微聳動著,在那裏靜靜地啜泣。峰儀把她的頭搬到沙發上,站起身來,抹了一抹褲子上的皺紋,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發上,許久許久,忽然跳起身來。爐台上的鐘指著七點半。她決定去找綾卿的母親,這是她最後的一著。
綾卿曾經告訴過她,段老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糊塗而又暴躁,固執起來非常的固執。既然綾卿的嫂子能夠支配這老太太,未見得小寒不能夠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沒有知道綾卿最近的行動。知道了,她決不會答應的。綾卿雖然看穿了她的為人,母女的感情還是很深。她的話一定有相當的力量。
小寒匆匆地找到她的皮夾子,一刻也不耽擱,就出門去了。她父親想必早離開了家。母親大約在廚房裏,滿屋子鴉雀無聲,只隱隱聽見廚房裏油鍋的爆炸。
小寒趕上了一部公共汽車。綾卿的家,遠雖不遠,卻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蒼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過,認門牌認了半天,好容易尋著了。是一座陰慘慘的灰泥住宅,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黴苔。只有一扇窗裏露出燈光,燈上罩著破報紙,仿佛屋裏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這裏,卻躊躇起來,把要說的話,在心上盤算了又盤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來,那雨勢來得猛,嘩嘩潑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層白煙。小寒回頭一看,雨打了她一臉,嗆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掏出手絹子來擦幹了一只手,舉手撳鈴。撳不了一會,手又是濕淋淋的。她怕觸電,只得重新揩幹了手,再撳。鈴想必壞了,沒有人來開門。小寒正待敲門,段家的門口來了一輛黃包車。一個婦人跨出車來,車上的一盞燈照亮了她那桃灰細格子綢衫的稀濕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親,正待閃過一邊去,卻來不及了。
她母親慌慌張張迎上前來,一把拉住了她道:“你還不跟我來!你爸爸——在醫院裏——”
小寒道:“怎麼?汽車出了事?還是——”
她母親點了點頭,向黃包車夫道:“再給我們叫一部。”
不料這地方偏僻,又值這傾盆大雨,竟沒有第二部黃包車,車夫道:“將就點,兩個人坐一部罷。”
許太太與小寒只得鉆進車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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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太太道:“我從窗戶裏看見你上了公共汽車,連忙趕了下來,跳上了一部黃包車,就追了上來。”
小寒道:“爸爸怎麼會到醫院裏去的?”
許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裏。我不過是要你回來,哄你的。”
小寒聽了這話,心頭火起,攀開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許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發瘋了?趁早給我安靜點!”
小寒鬧了一天,到了這個時候,業已精疲力盡,竟扭不過她母親。雨下得越發火熾了,拍啦啦濺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裏面是黑沈沈的。視覺的世界早已消滅了,余下的僅僅是嗅覺的世界——雨的氣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氣味,油布的氣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氣味,水滴滴的頭發的氣味,她的腿緊緊壓在她母親的腿上——自己的骨肉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厭惡與恐怖。怕誰?恨誰?她母親?她自己?她們只是愛著同一個男子的兩個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與那緊緊擠著她的,溫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親
她痛苦地叫喚道:“媽,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兒幹什麼?”
許太太低聲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點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著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裝著不知道!”
許太太道:“你叫我怎麼能夠相信呢?——總拿你當個小孩子!有時候我也疑心。過後我總怪我自己小心眼兒,‘門縫裏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許我自己那麼想,可是我還是一樣的難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
…他也跟著笑……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小寒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連她母親也感到那震動。她母親也打了個寒戰,沈默了一會,細聲道:“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小寒哭了起來。她犯了罪。她將她父母之間的愛慢吞吞地殺死了,一塊一塊割碎了——愛的淩遲!雨從簾幕下面橫掃進來,大點大點寒颼颼落在腿上。
許太太的聲音空而遠。她說:“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好在現在只剩了我們兩個人了。”
小寒急道:“你難道就讓他們去?”
許太太道:“不讓他們去,又怎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他眼見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罷!”
小寒道:“可是你——你預備怎樣?”
許太太嘆了口氣道:“我麼?我一向就是不要緊的人,現在也還是不要緊。要緊的倒是你——你年紀青著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幹凈!”
許太太道:“你怪我沒早管你,現在我雖然遲了一步,有一分力,總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動身,到你三舅母那兒去。”
小寒聽見“三舅母”那三個字,就覺得肩膀向上一聳一聳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過繼出去?
許太太又道:“那不過是暫時的事。你在北方住幾個月,定下心來,仔細想想。你要到哪兒去繼續念書,或是找事,或是結婚,你計劃好了,寫信告訴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龔海立訂了婚了。”
許太太道:“什麼?你就少胡鬧罷!你又不愛他,你惹他做什麼?”
小寒道:“有了愛的婚煙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許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論。你的脾氣這麼壞,你要是嫁了個你所不愛的人,你會給他好日子過?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頭不語。許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這件事你丟給我好了。我會對他解釋的。”
小寒不答。隔著衣服,許太太覺得她身上一陣一陣細微地顫栗,便問道:“怎麼了?”
小寒道:“你——你別對我這麼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許太太不言語了。車裏靜悄悄的,每隔幾分鐘可以聽到小寒一聲較高的嗚咽。
車到了家。許太太吩咐女傭道:“讓小姐洗了澡,喝杯熱牛奶,趕緊上床睡罷!明天她還要出遠門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會,又迷糊一會。半夜裏醒了過來,只見屋裏點著燈,許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還澌澌地下著。
小寒在枕上撐起胳膊,望著她。許太太並不理會,自顧自拿出幾雙襪子,每一雙打開來看過了,沒有洞,沒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來,安插在一疊一疊的衣裳裏。頭發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來。小寒爬下床頭,跪在箱子的一旁,看著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彎下腰來,把額角抵在箱子的邊沿上,一動也不動。
許太太把手擱在她頭發上,遲鈍地說著:“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
小寒伸出手臂來,攀住她母親的脖子,哭了。
許太太斷斷續續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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