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我在大學,發瘋似地寫著各類形式的文藝作品,夜夜像雞下蛋一樣,焦躁不安地在床上構思。但是稿件源源不斷地寄到編輯部,卻源源不斷地從編輯部退回來了。我恨我無能,更羞於同學們的嘲笑我不得不給編輯部寫信說:稿件不用,就不要退稿了。但我還是要寫,我還在寫,為了刺激自己,每寫成一篇,就去校外的飯館吃一頓有肉菜的米飯,雖然那時很窮,身上從未有過上一元錢的。

我終有一篇文章變鉛字了呢!那時候,已是我學創作一年之後的1973年的6月。那天,我正在學校挖防空洞,剛剛從地道裏出來,一位老師說:“你給《群眾藝術》寫過稿嗎?”“沒有。”我看著身邊的同學,臉紅了。“你哄老師了!《一雙襪子》是你寫的嗎?”“這,這……”我是有這麽一篇故事稿寄給《群眾藝術》雜志的。“賈平凹!編輯部來了人,在系辦公室,要見見你哩!”“真的?”我看著老師,看出了他臉上的真情,就噢地一聲,飛跑而去了。""我跑得很快,口裏大叫著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跑過了操場,跑過了馬路,跑上了60個樓梯台階之上的系辦公室:我完全像一頭麝鹿,為我的香氣而發狂了!我站在系辦公室門口,我卻慌惑了,我不敢去敲門,不知道那是一位什麽人,要說些什麽,我拍打著渾身的土,攏著頭發,害羞得站在走廊裏,把發燙的臉貼著墻壁……但門拉開了,走出一個文文雅雅的人來。“你是?”“我姓賈。”“平凹嗎?”“嘿嘿。”此後,我被牽了進去,我一切都迷糊了,談了些什麽,全然不曉得的了,只記得那時很熱,汗擦不及,手腳沒處去放。

夜裏,我失眠了,想,我還行呢,行呢!我恨不得讓所有的同學都知道這事,但我又決定,不告訴任何人。我開始構思我的另一篇故事了!從此,我十分註意起《群眾藝術》了,整天翻著報紙,查看它的下一月的目錄發了沒有?但是,第7期目錄發了,卻沒有我的《一雙襪子》!我去編輯部查問,回答是:推遲發在8月號了。“哦!”我松了口氣,顫巍巍地遞上了第二篇故事稿。

過了十天,我又去編輯部了,編輯同志向我祝賀,說第二篇故事稿寫得不錯,已決定在9月號發表。我激動得幾乎要流眼淚了,一出編輯部大門,就直奔街道飯店去了,我掏光了身上僅有的5角5分錢,買了一盤炒肉片吃了。

8月號刊物出版了,我是去編輯部拿的樣本,邊走邊看,一遍又一遍,末了,還對著太陽耀著看了一會。那天太陽很好,街上行人很多,都是笑笑的,我只是想跑,想唱,甚至想像毛驢一樣就地打個滾兒。

9月號,我的第二篇故事又出版了,我就覺得我真能寫了呢。我相信了我自己,越發發瘋似的寫下來了。

我寫到了今日,已出版了和即將出版的有5本書冊,但我常常想起我的《一雙襪子》,雖然它只是一個故事,已經不被人理會了,但我懷念它,懷念那時的一片真情。(草於1980年11月3日靜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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