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哈爾濱人》中國大街·流亡的僑民

我剛剛來到哈爾濱時,只有幾歲,自然對這座新興的城市還缺乏理性的認識。

當時,哈爾濱這座城市的人口甚少,只有幾十萬。最初我的感覺,這座城市的設計有點像俄國的新西伯利亞市,那座俄國的城市人口也很少,但城市的規模很大,像優美的霍華特花園式城市的格局。新西伯利亞市也像哈爾濱一樣,有一條江。有江的城市總是很有活力,也富有詩意的。人們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裡很舒服,感覺到自然、城市、居民構成了一組優美的組合。當年的哈爾濱城,也是如此。但有資料表明,這座城市卻是按照沙俄的首都莫斯科設計的。稱哈爾濱是「東方莫斯科」,是沙皇賦予的別稱。總之,這座城市很洋氣。中國傳統文化味兒的建築又極少。沒有北京城、南京城和西安城的那種高大的城市圍牆。

哈爾濱所有的「圍牆」都是可以透觀的鐵柵欄,或者木板障。處處都瀰漫著歐洲的城市風格。

我作為一個孩子,站在中央大街的北端(我的背後,就是那條從長白山的天池奔騰逶迤而來的松花江),能將這條足有兩公里長的馬路望穿。在這條鋪著法國式魚鱗狀的方石路面上,只有幾條綽約的人影在夢一樣地晃動。一切都靜悄悄的。感覺這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個偌大而幽靜的,瀰漫著歐式風格的別墅。

中央大街,從來是一條最讓哈爾濱人引以為自豪的街。這條街先前叫中國大街。街道兩旁的建築,都是歐式的,有巴洛克式的建築,有雅典式的建築,還有俄羅斯浪漫主義建築以及法國先鋒派建築。當年黑龍江的女作家蕭紅女士和她的作家戀人蕭軍先生,就經常在這條大街上散步。從他們身旁駛過去的,是洋人的高頭大馬的斗子車,馬蹄敲擊在熠熠發光的、原始的方石路面上,發出「噠噠」的聲響,震得兩側參差聳立的歐式建築發出嗡嗡的回音。這種斗子車裡通常坐的是流亡到哈爾濱的洋人夫婦。男人通常戴那種像魔術師戴的禮帽,女人戴的則是那種綴著鮮花兒的法式軟帽。他們望著遠方的方石路面,或者去松花江邊散步,或者去臨江而立的那座勃拉格維辛斯卡亞大教堂做禮拜,夫妻倆的藍色眼睛顯得自信而又茫然。

中央大街兩邊種植的是粗壯的楊樹,而兩邊的橫道則種植著榆樹和唐槭樹。夏日裡,被日光染成濃淡不一的樹枝樹葉,將這條幽靜的大街傘似地遮住了。即使是在炎熱的季節裡,走在這條大街上,你也會覺得通體清涼。冬天,樹枝著滿了乳白色的雪霜。街道上、房簷上,到處都是雪,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這樣描述:四幾年的哈爾濱城,沒有多少人。城市風格酷似俄羅斯的新西伯利亞市。樹種頗多……還有極多的麻雀。城市中幾乎所有的房蓋上,都覆蓋著雪。的的確確是一座雪的城市,雪的故鄉。似乎也頗似雪中的斯德哥爾摩。

中國大街兩旁有許多店舖,像麵包房、熟肉店、鮮花店、樂器店、五金商行、時裝店、美容美發店、啤酒館、咖啡館、旅館、外文書店、漁具店、獵具店、郵電局、首飾店等等,一家挨著一家。當年在人行道上行走的,除了部分中國人外,大多是由於戰爭的原因流亡到哈爾濱的洋人。他們分別來自德國、丹麥、波蘭、奧地利、俄羅斯等十幾個國家。大約有幾萬人。他們當中不乏才華橫溢但生不逢時的建築師,頭腦機敏又一籌莫展的商人,端莊而又悲愴的牧師,不知天高地厚又滿臉淚水的詩人,風情萬種又喜歡到處遊蕩的娘們,良知未混已經打算重新做人的賊和殺人犯,以天下之憂為己任的失意政客,胸前掛著銀十字架又放蕩形骸的酒鬼,浪跡天涯的畫家和委屈得不行的音樂家,以及活得幼稚而又固執的探險家。當然,大多數是背井離鄉的、普通的外國僑民。在他們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手裡都有些錢。流亡地哈爾濱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夢。於是,他們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出錢,出智慧,出勞力,在這座城市裡建各式各樣的樓房、商店、街道、民宅、花園,總之,努力把這裡建成他們自己家鄉的樣子,使他們的靈魂能夠生活在一個真實而又充滿著理想色彩的環境裡。尤其是中國大街,簡直成了世界各國建築的博覽會,法國風格的、英國風格的、俄羅斯風格的、巴洛克風格的、雅典式的等等。要知道,這些建築大多數出於一些俄國的建築設計師之手,而這些俄國的建築師又多受歐洲特別是法國建築師的影響。在這些建築上無不體現著折衷主義、法國古典主義,以及希臘、古羅馬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風格。讓人看得脖子發酸。

只要來了外地的朋友和客人,哈爾濱人總要津津樂道地向他們介紹這條街,臉上閃爍著主人式的光榮感。

應當說「中國大街」這個街名是一個有爭議的名字,每一個在這條街上搞建築的僑民,都想給這條街起一個自己國家與家鄉的名字。好在理性像感情一樣,都會在關鍵時刻起到它應起的作用。這些哈爾濱城最早的建設者畢竟是來自異邦的僑民,而他們又畢竟生活在中國的土地上,他鄉永遠不會是自己的故鄉!這一點,萬能而仁慈的上帝也毫無辦法。而且,他們在爭吵中終於認識到,中東鐵路工程局早已將沿江附近的地段撥給了散居在哈爾濱的中國人。因此,這條大街只能叫「中國大街」。

當年的中國大街,在街道的兩旁沿街放著一盆盆鮮花,各種各樣的花卉給這條大街鑲上一個絢爛的花邊。我的老父親對我形容當年這條街的樣子時,說:「那時候,中央大街,香風十里,到處都是外國人。」因此,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中老年人特別喜歡養花,他們不僅僅是把花當成生活的點綴,還將她們作為一種依靠,一種生命力的暗示,一個精神的朋友。這一點,當然也是受外僑的影響。

現在的中央大街,與往昔已是截然不同了。走在這條街上的人如同潮水,多得令人難以置信,許多地段需側著身子才能通行。昔日街道兩旁合蔭的樹,早已不再合蔭了,被鋸得很短,說是為了造型。造型是對的,這可能是新思想。擺放在街道兩旁的花盆,早就沒了。再者說,也真的是麻煩,搬來搬去的,還得澆水,這不是操練自己嗎。中央大街也不再是香風十里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汗味兒,電燒羊肉串的湖焦味兒,汽車排出的廢氣味兒。一些很不錯的,有著歷史意義和審美意義的老式歐式建築被扒掉了,蓋上了新的建築。是啊,一代人總有一代人的選擇,每一代人似乎都沒有權力說自己活的這一代是最棒的生活。生活,常常不是用理性去掂量的東西,而是用情感去撫摩它。這如同對待自己的戀人,一切的缺點,一切的缺欠,都在撫摩中得到了寬容,得到了理解,得到了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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