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喜劇《鄉村愛情圓舞曲》伴著過年的爆竹聲在若干省級衛視同時開播。這是《鄉村愛情》的第七部,從2006年第一部算起,這個系列劇已經拍了200多集,創造了國內電視史的紀錄。

《鄉村愛情》系列一直保持著不錯的收視率,在東北地區的影響力更是大得驚人。該劇為什麽能成功?有評論人認為,嘻嘻哈哈的“不走心”風格的作品是當下的主流,《鄉村愛情》是其中的一個。南開大學周志強教授把《鄉村愛情》稱作是“傻樂主義”的代表作。此外,該劇在前幾年也惹來了一些批評,比如“俗”、“偽現實主義”等;對此趙本山很生氣,他說他從來就不是個高雅的人,電視劇只求“好看”,“承擔不了更多的社會責任”。

任何文藝作品都包含兩重功能:審美的,和意識形態的。《鄉村愛情》也不例外,雖然該劇小品式的風格將故事情節打得很散,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思想傾向,但它“不走心”的表面下仍然包含著堅硬的內核。這個內核可以概括為對兩個“長”的膜拜:鄉(村)長和董事長—前者象征權力,後者代表資本。不僅《鄉村愛情》如此,趙本山的很多作品中都貫穿著這條“圖騰崇拜”的主線。

趙本山拒斥“高雅”、只求搞笑的宣示是可信的,這便更加反襯出他的這種傾向是潛意識的,是牢固的。從這個角度看,“傻樂主義”等評價不能準確界定趙本山的作品。趙氏喜劇中包含著對社會的特定理解方式,也依這種理解傳達著對未來的想象。

符號化的權力

社會包含著一個支配性的權力網絡,網絡的各個結點上都有一個“長”。趙本山對鄉村的權力結構是非常敏感的,他在1990年參與拍攝的頭兩部電視劇,就分別叫做《一村之長》和《一鄉之長》。無論是村長(村委會主任)、鄉長,還是鎮長、縣長,在趙氏喜劇中都是權力的象征。

要表現鄉村社會,就無法繞開鄉村社會的權力體系。在不同的時期,權力發揮作用的方式不同,表現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在趙本山早期的作品中,對權力關系的刻畫是相對較實的,各種“長”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主要人物,鄉村的事件圍繞著權力中樞展開。這基本上符合當時的社會現實,即鄉村社會中基層政權組織的功能尚存。

2003年以後,農業稅費取消,這一方面減輕了農民的負擔,另一方面也基本弱化了基層政權履行職責的經濟基礎。《鄉村愛情》雖然沒有關註到這個趨勢,但這構成了劇情的背景。在《鄉村愛情》中,普通農民走上了前台,各種“長”從舞台中心退卻,不再是主要人物,也不再承擔鄉村公共生活的職能,除了摻合一些家長裏短,就只剩下招商引資,為投資者服務了。

有趣的對比是,鄉村社會的權力在實際運行中弱化的同時,《鄉村愛情》所表現的對權力的態度卻“升華”了,將其變成了一個圖騰般的符號。或者說,正是權力在現實中的弱化,為權力表達的神秘化提供了條件—各種“長”失去了實際的功能,就更適合作為想象的載體。

表現對權力的態度的趙本山早期作品,典型的要數1998年的春晚小品《拜年》:趙老蔫找鄉長談繼續承包魚塘的事,一開始唯唯諾諾,拼命給鄉長戴高帽;在誤以為鄉長被撤職後,立馬挺直了腰桿,說“現在咱平級了,我也就不怕你了”;然後得知鄉長高升為縣長,嚇得從炕上掉了下來,腰又彎了下去。在這裏,仔細品味的話會在笑料中發現一絲批判色彩,批判對象既包括官的虛偽和霸道,也包括民的油滑和懦弱—這兩者是互為因果的關系。

但是到了《鄉村愛情》,批判的色彩徹底褪去,權力成了一種審美化了的東西:它不僅僅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追逐的目標,更是精神世界裏膜拜的對象。如果說前一方面還可以理解為常人在現實理性支配下的正常行為,那麽後者就近乎一種病態的精神毒癮了。比如,謝廣坤的自豪感一部分就來自於與權力的接近(跟鎮長有親戚關系);趙四在兒子趙玉田當上代理村委會主任後不再讓他幹活,敦促他一定要背著手走路,鍛煉當官的派頭;劉能每次費盡心機得到一個頭銜後,都要買套新衣服,目的是和“身份”相匹配。

在《鄉7》中,可以帶來快感的權力想象已經不限於國家政權體系內的各種正式的與非正式的“長”了,還延伸到了一切帶“長”的頭銜上。比如溫泉山莊的保安隊長,就意味著對保安隊其他人頤指氣使大呼小叫的權力。

再比如,象牙山村成立了一個管理捐款的“好人好事理事會”,這樣一個“機構”的負責人頭銜引發了劉能和謝廣坤曠日長久的鬥爭。二人用盡心機尋求支持,只為當理事會會長(按常規,理事會的負責人頭銜應為理事長),結果劉能獲勝。當上會長的劉能要求他人以 “劉會長”相稱,並要求妻子提高素質,以配得上“會長夫人”的身份。心有不甘的謝廣坤又提議成立監事會,當上了監事會會長。二人為掛牌(誰的大誰的小,誰的掛上面誰的掛下面)又進行了一番爭執,隨之而來的管理與監督像是一番貓捉老鼠的遊戲。

《鄉7》用冗長的篇幅表現了這個過程,展現著權力想象所能帶給人的滿足。劉能、謝廣坤等“權迷心竅”的人物形象不禁讓人聯想到魯迅在小說《離婚》中刻畫的“七大人”的作派—拿著一個“屁塞”(“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裏的”物件,多為玉制)在手裏把玩,還不時在鼻子兩邊擦一擦。

實打實的資本權力

趙本山表現的農村文化,既有其淳樸的、原生態的一面,也有其“進步”的一面。這裏的進步之所以要特別強調,是因為它是指向特定方向的,即擁抱和接納市場的邏輯,主動納入資本的軌道。

《劉老根》系列和《鄉村愛情》系列有一條相同的主線,都是如何讓農村富裕起來,而最終的選擇也都是外來的資本進入農村,開發農村的旅遊休閑資源,開辦度假村,吸引城裏人來消費,所以在兩部劇中 “山莊”都是高頻出現的詞語。不同的是,在《劉老根》裏,趙本山扮演的是一個為村裏拉來投資的農民;到了《鄉村愛情》,趙本山則以一個外來企業家的身份入主農村。

資本進入農村,既改變了農村的權力結構,也同時在原有的社會體系之外形成了一套新的權力結構。在一般的語境裏,“權力”指的是基於或衍生於國家體制的強制力,但這是一種狹義的理解。資本也生產權力,而且在鄉村社會的正式權力體系弱化的時候,介入其間的資本發揮著實質性的支配作用。

資本的強制力來自於對個人賺取工資收入的機會的獨斷權。非農就業的收入高於農業從業收入,更高的收入、更優越的工作環境構成了對農民的吸引力,加上農村地區非農就業的機會不多,形成了打工者在資本面前的弱勢地位,這是赤裸裸的現實。資本的世界排斥民主參與的原則,老板(及其代理人)可以自主決定打工者的去留。可以這麽說,老板的權力來自於對職工飯碗的控制力。

同樣地,《鄉村愛情》沒有觸碰這個社會背景,但自覺地把情節置於這樣的背景下鋪陳。“你還想不想幹了?”是《鄉村愛情》中多次出現的台詞,是控制資本的權力擁有者不時發出的威脅。

在《鄉7》中,象牙山溫泉山莊的保安隊長宋曉峰惹了趙本山扮演的董事長王大拿,王大拿要求總經理劉大腦袋將其開除。劉是宋的表姐夫,宋當時恰好要去相親,失業即意味著相親失敗的必然結局。在宋的表姐的幹預下,劉暫時將宋降為“編外人員”,把開除的時間推遲到相親結束之後。從故事本身來看,這是一個出彩的橋段,但這裏真實地傳達出了兩點:第一,資本是如何通過控制個人的生活基礎來建立權力關系的;第二,鄉村社會的倫理關系是如何被資本顛覆並被置於資本雇傭關系的從屬地位的。

曾經有一條在工作場所廣為張貼的著名標語,“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你還想不想幹了?”就是它的口語版。喜歡看美國電影的朋友可能會註意到一句非常酷的標志性台詞,“You’re fired”,意思是你被解雇了,這往往意味著人物生命中的重大轉折。從這裏,仿佛看到了中國鄉村已經與世界接軌的跡象。

如果說這些只是對資本權力關系的展現,那麽趙本山在精神世界深處對資本權力的迷戀和膜拜集中地體現在對“董事長”這個詞的使用上。董事長是個職位,在現實生活中極少用作人際交流方面的稱謂,但在《鄉村愛情》裏,除了家庭成員,其他人對王大拿的稱呼一概是“董事長”;即便王大拿不在場,也幾乎都是以“董事長”代指。“董事長”還是王大拿的自稱,他會在電話裏說,“餵,我是董事長啊。”

以違背生活邏輯的方式時刻強調董事長(這也是趙本山在真實生活中的身份)這個位子,其實是在強調資本家作為“人格化的資本”的屬性。這是趙本山將資本圖騰化的典型標記,當然,這也是趙本山“土”的表現,比爾·蓋茨就決不會要求員工稱他為董事長或者老板。

“現實主義”變奏曲

將趙氏喜劇的風格批判為“偽現實主義”是一點也不為過的。趙本山雖一再聲稱他“就是個農民”,他最懂農民,但他表現的農民和農村是虛假的。虛假之處在於他把農村描繪為一個懸浮於時空之中的烏托邦,取景在農村,演員的穿著打扮很農民,卻唯獨不見農業的蹤跡。

王大拿在象牙山村經營度假山莊,謝大腳打理超市,王小蒙開辦豆制品廠,謝永強弄起了一個果園,趙玉田一家打理花圃,劉一水兩口子和李大國都搞養殖場。劇中沒有一個純粹的農民形象,象牙山村沒有因土地引發的糾紛,沒有糧價波動帶來的煩惱,沒有一連串的“一號文件”對“三農”產生的影響。人物的精神世界與腳下的土地無關,他們全天候地忙於家長裏短,他們的煩惱和喜悅沒有一項與農業相關。

但換一個角度看,《鄉村愛情》也是“現實主義”的—權和錢難道不正是當今最大的現實嗎?

不難理解,趙本山就是這樣的“現實主義者”。他的名氣來自中央電視台的春晚,中央電視台正是體制的象征。趙本山擁抱市場,建立起了自己的商業帝國,他本人變成了資本的化身。帶給趙本山甜頭的,正是權力與資本這兩樣東西;出於對這兩樣東西的喜愛,借助特有的藝術表達手段將其審美化,奉為精神圖騰,實屬順理成章。

但凡主義,不但是人理解社會的工具,也是人想象未來的工具。趙氏喜劇就是按照權力與資本這兩條綱想象農村的美好未來,而這恰好與主流的話語乃至政策方向是一致的。

按照這樣的思路,農村要發展,除了接受市場邏輯別無他途。資本的巢穴不在農村,於是農村的希望無法從內部燃起,只能向外部尋找,所以趙玉田一當上村主任,就開著卡車出去學習其他地方怎麽搞項目;資本需要一套作為輔助的文化才能順利運行,與之抵觸的鄉村倫理必須讓位,於是李大國雖然有點抹不開面子,還是毅然決然地兼並了前老板兼好哥們劉一水的養殖場。此外,王小蒙的豆腐坊加盟了上海的一家豆制品企業,謝永強的果園變成了某著名軟飲料企業的生產基地。

不知不覺間,從第一部到第七部,農民的居住條件和生活水準都大幅提升了。劇情沒有對此做出交代,但鏡頭傳達的暗示是非常清楚的,這一切與農業無關,都是接受市場邏輯的結果。

為了美化資本,趙本山給了資本一副慈祥的假面。王大拿以投資者的身份紮根象牙山村,不但沒有與農民發生諸如占地之類的利益沖突,而且關心村裏的發展,給村裏捐了500萬。這就一點也不現實主義了。

《鄉村愛情》是一部看不到農業的農村題材作品,它對了解“三農”問題毫無幫助,但通過它,可以管窺到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這部戲呈現了其中最腐朽的那部分。當然,它也可以帶來一些簡單的快樂。(南風窗 | 28 Feb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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