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您看過大癡的《秋山圖》嗎?”

一個秋夜,王石谷到頤香閣作客,同主人渾南田,一邊喝茶,一邊談話。

“呵,沒有見過,您見過嗎?”

大癡老人黃公望,同梅道人,黃鶴山樵,都是元代繪畫的神手。渾南田一邊說,一邊想起曾經見過的《沙磧圖》、《富春卷》,仿佛還在眼前一般。

“是啊,可以說見過,也可以說沒有見過,這是一件怪事哩……”

“那到底見過還是沒有見過呢?”

渾南田驚異地瞅著王石谷的臉,問道:“見過的是摹本嗎?”

“不,也不是摹本,算是見過了真跡……不過,不但我,煙客先生(王時敏)和廉州先生(王鑒)對這《秋山圖》也都有過一段因緣。”

“您要是有興趣,我就談一談!”

“請吧!”

渾南田撥撥燈檠的火頭,便請客人談談這件事。

是元宰先生(董其昌)在世的時候,有一年秋天,正同煙客翁談畫,忽然問翁,見過黃一峰的《秋山圖》沒有。您知道翁在畫道上是師法大癡的,凡是大癡的畫,只要留在世上的,差不多全見過,可是這《秋山圖》卻始終沒有見過。

“不,不但沒有見過,連聽也幾乎沒有聽說過。”

煙客翁這樣回答了,覺得挺不好意思。

“那麽,有機會務必看一看吧。那畫比《夏山圖》、《浮嵐圖》更出色哩。大概可以算大癡老人生平所作中的極品了。”

“有這樣好的作品,一定得看一看,這畫在誰手裏呢?”

“在潤州張氏家,您去金山寺的時候,可以去登門拜訪,我給您寫封介紹信。”

煙客翁得了元宰先生的介紹信,馬上出發到潤州去。他想,張氏家既收藏這樣的好畫,一定還有許多歷代妙品……因此他在自己西園的書房裏呆不住了。

可是到潤州一訪問,一心想往的張氏家,雖然屋院很大,卻顯得一片荒涼。墻上爬滿了藤蔓,院子裏長著長草,成群的雞鴨,見到客來表示好奇的神氣。翁對元宰先生的話都懷疑起來了:這種人家能收藏大癡的名畫嗎?但既已來了,也不能過門不入。對門口出來接待的小廝,說明了來意,是遠道而來,想拜觀黃一峰的《秋山圖》的,然後,交出了思白先生的介紹信。

不一會兒,煙客翁被請到廳堂裏。這兒空空洞洞的,陳設著紫檀木的椅子,上面蒙著一層淡淡的塵土。……青磚地上,飄起一股荒落的氣味。幸而那位出來接待的主人,雖然一臉病容,卻還風雅,蒼白的臉色,纖巧的手勢,有貴族的品格。翁和主人作了初見的應對之後,馬上提出想拜觀黃一峰名畫的願望。翁好像有些迷信的想法,以為現在不馬上觀看,這畫便會煙消雲散了。

主人立刻答應。原來這廳堂正墻上,就掛著一幅中堂。

“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圖》。”

煙客翁擡頭一看,不覺發出一聲驚嘆。

“畫是青綠山水,蜿蜒的溪流,點綴著小橋茅舍……後面,在主峰的中腰,流動著一片悠然的秋雲,用蛤粉染出濃濃淡淡的層次。用點墨描出高高低低的叢山,顯出新雨後的翠黛,又著上一點點朱筆,到處表現出林叢的紅葉,美得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好一幅絢爛的圖畫,而布局又極為宏大,筆致十分渾厚……在燦爛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著空靈淡蕩的古趣。”

煙客翁完全被迷住了,戀戀不舍地看著看著,真是愈看愈覺神奇。

“怎樣,喜歡嗎?”

主人笑瞇瞇地望著翁的側臉。

“神品,神品,元宰先生的稱賞果非虛言,耳聞不如目見,以前我所見過的許多佳作,對此都要甘拜下風了。”

煙客翁一邊說,一邊眼睛仍沒離開畫幅。

“是麽,真是這樣的傑作嗎?”

翁聽了這話,不覺把吃驚的眼光轉向主人。

“什麽,您覺得我看得不對嗎?”

“不,沒有什麽不對,實際是……”

主人像少女似的羞紅了臉,然後淡淡一笑,怯生生地看著墻上的畫,接下去說:“實際是,我每次看這畫時,總覺得好像在睜眼做夢。不錯,《秋山圖》是美的,但這個美,是否只有我覺得美呢?讓別人看時,也許認為只是一張平常的畫。不知為什麽,我總是這樣懷疑。這也許是我的迷惑,也許在世上所有的畫中,這幅畫是太美了,其中必有一個原因。反正我就一直那麽感覺,今天聽了您的稱賞,我才安心了。”

這時煙客翁對主人的辯解,也沒特別放在心上,這不僅是因為他看畫看入迷了,同時也認為這主人不懂得鑒賞,硬充內行,所以胡亂說出這種話來。

過了一會兒之後,翁告別了這個荒院一般的張氏家。

可是總忘不了那幅留在眼裏的《秋山圖》。對於師事大癡法燈的煙客翁,什麽都可以放棄不要,只一心想得到這幅《秋山圖》。翁是一位收藏家,在家藏書畫中,甚至用二十鎰黃金易得的李營丘《山陰泛雪圖》,比之這幅《秋山圖》的神趣,也不免相形見絀。因之,以收藏家出名的翁,無論如何想得到這幅稀世的黃一峰的畫。

於是,在逗留潤州時,他幾次派人到張氏家去交涉,希望把《秋山圖》讓給他,可是張氏家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翁的請求。據派去的人說,那位臉色蒼白的主人說:“王先生既然喜歡這幅畫,可以借給他,但是不能出讓。”這使高傲的翁有點生氣了。他想,現在不借,總有一天可以搞到手的,終於沒有去借,就離開了潤州。

以後過了一年,煙客翁又到潤州,再次訪問張氏家。那墻上的藤蔓和院中的荒草,仍如過去,可是出來應客的小廝,卻說主人不在家。翁告訴他不見主人也行,只要再看看那幅《秋山圖》就可以了。可是提了幾次,小廝總推托主人不在,不讓他進去,最後甚至把大門關上,不理睬了。於是,翁無可奈何,只好想象著藏在這荒院中的名畫,悵然而歸。

可是後來又見到元宰先生,先生對翁說,張氏家不僅有大癡的《秋山圖》,還收藏著沈南田的《雨夜止宿圖》,《自壽圖》那樣的名畫。

“上次忘記告訴了,這兩幅跟《秋山圖》一樣,可稱為畫苑的奇觀,我再給您封介紹信,務必去看看。”

煙客馬上又派急使到張氏家,使者除了元宰先生的介紹信,還帶去收購名畫的現金。可張氏家仍同上次一樣,別的畫都可以,不過黃一峰那一幅是決不出讓的。於是,翁也只好從此斷念了。

王石谷講到此處,停了一下,又說:“這是我從煙客先生那裏聽說的。”

“那麽,只有煙客先生見過《秋山圖》的了。”

惲南田捋捋長髯,點點頭,眼望著王石谷。

“先生說是見到了,可到底是不是真見到,那就誰也說不上了。”

“不是您剛才還說……”

“嗨,您聽我講,等我講完,您也會同我一樣想了。”

這回,王石谷沒喝茶,又娓娓地講下去了。

煙客翁同我講這事,是在第一次見過《秋山圖》以後,經過快五十年星霜的時候,那時元宰先生早已物故,張氏家也不知不覺到了第三代。所以這《秋山圖》已落誰家,是不是已經消滅了,也已無人知道。煙客翁好像如在手中似的給我講了《秋山圖》的妙處以後,又遺憾地說:“這黃一峰的《秋山圖》,正如公孫大娘的劍器,有筆墨而不見筆墨,只是一股難言的神韻,直逼觀者的心頭……正是神龍駕霧,既不見劍,也不見人。”

此後過了約一月,正是春氣萌動時節,我獨自去南方遊歷。翁對我說:“這是一個良機,務請探問《秋山圖》下落,倘能再度出世,真畫苑大慶了。”

我當也如此願望,馬上請翁寫了介紹信,預定的旅程要到不少地方,一時不容易去訪問潤州張氏,我藏著介紹信一直到布谷啼叫時,還沒有去找《秋山圖》。

其間偶然聽到傳言,說那《秋山圖》已落入貴戚王氏之手。在我旅程上煙客給的介紹信中,也有認識王氏的人。王氏既為貴戚,大概事先必定知道《秋山圖》在張氏家。據書畫界說,張家子孫接到王氏的使者,立地將傳家的彜鼎、法書、連同大癡的《秋山圖》,全都獻給了王氏。王氏大喜,即請張家子孫坐上首席,獻出家中歌姬,奏樂設筵,舉行盛大宴會,以千金為禮。我聽到這消息十分高興,想不到飽經五十年滄桑之後,這《秋山圖》竟然平安無恙,而且到了相識的王氏家。煙客翁多年來費了多少苦心,只想重見此畫,鬼使神差,總以失敗告終。現在王氏家不費我們的煩勞,自然地將此畫如海市蜃樓般展現在我們眼前,正是天緣巧合。我便行李也不帶,急忙到金閶王氏府,去拜觀《秋山圖》了。

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欄邊盛放的初夏的午後。在匆匆謁見中,不覺就笑了起來:“聞說《秋山圖》今已歸府上所有,煙客先生為此畫曾大費苦心,現在他可以安心了,這樣一想,真是十分快慰。”

王氏滿臉得意地說:“今天煙客先生、廉州先生都約好了要來,先到的請先看吧!”

王氏馬上叫人在廳堂側墻上掛起了《秋山圖》。臨水的紅葉村舍,籠罩山谷的白雲,遠遠近近側立屏風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現了大癡老人手創的比天地更靈巧的一座小天地。我帶著心頭的激動,眼睛一眨不眨地註視墻上的畫。

雲煙丘壑的氣勢,顯然無疑是黃一峰的真品,用這樣多的皺點,而墨色又這樣靈活……著這樣重疊的色彩,而看不出一點筆痕,除了癡翁,別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這《秋山圖》,和煙客翁曾在張氏家所見那幅,確不是同一黃一峰的手筆。比之那幅,這恐怕是比較下品的黃一峰了。

王氏和合座的食客,都在我身邊窺探我的臉色,我必須竭力不使失望之色露出臉上。盡管我十分註意,可是不服氣的表情,還是不知不覺透露出來。過了一會兒,王氏帶著擔心的神氣向我問了:“您看如何?”

我連忙回答:“神品,神品,難怪煙客先生大為驚奇。”

王氏的臉色,這才緩和起來,可是眉頭眼底,好像對我的讚賞還有點不大滿足。

這時候,恰巧對我大講《秋山圖》妙趣的煙客先生也到來了。翁同王氏寒暄著,顯出高興的笑容。

“五十年前在張家荒園看的《秋山圖》,現在,又在華貴的尊府再度相逢,真是意外的因緣。”

煙客翁如此說著,舉頭觀看墻上的大癡。這《秋山圖》究竟是否翁見過的那幅,翁當然是最明白的。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樣,深深註意翁看圖的表情。果然,翁的臉上漸漸籠上了一道陰雲。

沈默了一會兒之後,王氏更加不安了,他怯生生地問翁:“您看如何,剛才石谷先生也大大讚賞了……”

我擔心正直的翁,會老實回答王氏,心裏感到一陣陣寒意。可是,大概翁也不忍使王氏失望吧,他看完了畫,便鄭重對王氏說:“您得到這畫,真是莫大幸運,它給府上的珍藏,又添加了一重光彩。”

可王氏聽了,臉上的愁霧卻更深了。

那時候,倘使那位遲到的廉州先生不突然到來,我們就會更加尷尬了,正當煙客翁遲遲疑疑不知如何讚賞時,幸而他來了,給座中增添了生氣。

“這就是所謂《秋山圖》嗎?”

先生隨意打座中招呼了一下,就去看黃一峰的畫,看著看著,只是默默地咬嚼口邊的胡子。

“煙客先生,聽說您五十年前見過這畫呀?”

王氏愈加尷尬起來,又添上了這句話。廉州先生還沒聽翁說過《秋山圖》的妙處。

“依您的鑒定,如何呢?”

先生吐了一口氣,還照樣在看畫。

“請不客氣地說吧……”

王氏勉強一笑,又向先生催問了。

“這個嗎?這個……”

廉州先生又把嘴閉住了。

“這個?”

“這是癡翁第一名作……請看,這雲煙的濃淡,多麽潑辣的氣概;這林木的色彩,正可說天造地設。那兒不是一座遠峰麽,從整個布局中,多麽生動的氣韻呀。”

一直沒開口的廉州先生,對王氏—一指出畫的佳處,開始大大讚賞了一番。王氏聽了,臉色漸漸開朗,那是不消說了。

這期間,我向煙客做了一個眼色,小聲地說:“這就是那幅《秋山圖》嗎?”

煙客翁搖搖頭,回我一個奇妙的眼色:“真是一切如在夢中,也許那張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秋山圖》的故事就是如此。”

王石谷講完了話,慢慢地喝了一杯茶。

“果然,真是一個怪談。”

惲南田兩眼盯視著銅檠的火焰。

“以後王氏又熱心地提了不少問題。歸根到底,所謂癡翁的《秋山圖》,除此以外,連張氏家的子孫也不知道了。過去煙客先生見過的那幅,要不是已隱滅不見,那就是先生記錯了,我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總不至全部是一場幻夢吧……”

“可是煙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圖》,而且你心中也……”

“青綠的山巖,深朱的紅葉,即使現在,還好像歷歷在目呢。”

“那麽,沒有《秋山圖》,也大可不必遺憾了吧?”

惲王兩大家談到這兒,不禁撫掌一笑。

一九二○年十二月作

樓適夷譯

197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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