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二十七)

塔影

       有一次,客輪非常意外地把我拋棄在安慶。那陣子船務蕭條,一共就十來個旅客,終點為南京的客輪到了安慶,死活不走了,我們這十幾個倒黴蛋,被齊齊趕下船,另換一班。我們必須在安慶等八個小時。我們就像被強搶的良家婦女,由拼死不從發誓告官,到半推半就做了姨太太,最後怡然自得地把自己當了主子,居然人人都購旅遊圖一冊,各自樂陶陶地做遊客去了。
  這個古老城市的江邊,有一座著名的塔。我無數次從它身邊經過,卻從未想到會登上去,因為這個城市的陸地和我幾乎沒有任何關聯。然而踏上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恍若踏上了我多年未歸的家鄉的小城。是什麽使它們如此相似?是什麽使那小店的油煙、水邊的塵土、街道邊的雜貨攤和那一日都在空氣裏浮動的嘈雜人語成為我心裏最溫情的底色?而我此刻就是一個不經意的主題,忽然在小城呈現。
  這座塔,該是安慶的眼睛了。簡潔的磚木結構,素凈的灰色,沒有一絲誇張和矯飾,沒有一毫雕琢和倨傲。這樣一種尋常和樸實,是大美。然而還是滄桑呵,它寧靜如斯,江水連它的影子都帶不走,在它視線裏鋪設成與天相接的汪洋,緩緩蕩漾著。我忽然惶恐,其實它脆弱,甚至經不起一炮一彈,這世間的堅韌與強大,或許真是幻覺。傳說和神話,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其實最不堪一擊。那迎江寺的香火,隨風飄送的唱經的聲音,除了它自身,又何以為憑?
  我去看了場電影。在一條非常繁華的街道,好像離碼頭不太遠。我的記憶力一直不太好,一直難以記住任何符號性的東西。從黑暗的電影院裏出來,這個城市忽然變得陌生,雖然正是夕照爛漫,鱗次櫛比的廣告向我湧來,這所有的城市都最直接和熟悉的隱喻,讓我不知道是走在哪裏。重復的風景,人像是沒有行走過,沒有生過。陌生著。我看見熟悉的品牌,一樣的款式和價格,甚至一樣的布局和組合,陳列在一樣的櫥窗裏。這樣的熟悉,是要我們走到哪裏都有家的感覺,還是要我們走到哪裏都要忘記家?鄉愁,這該是一件舊衣裳了,陳年累月地壓在箱底,像是褪色的花瓣,隱約看見它昔日的花紋。哪裏還有鄉愁呢。
  心,情,以及構築城市的滾滾欲念和夢想。
  該登船了,這樣緩慢的告別,只有水上才有。一點一點地,漂遠。異鄉,以及異鄉裏生出的一點鄉愁,牽扯著,撕拉著,半天都沒有走出多遠。我是一個經不得纏綿的人,想著好在不是在戀愛,使著勁兒吹了聲口哨,向那些給別人送行的人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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