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春(1906~1932),福建閩侯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有才華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選集《春醪集》、《淚與笑》等。

慚愧得很,我不單是怕狗,而且怕貓,其實我對於六合之內一切的動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這個情緒是許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幾乎可說是出自天性。記得從前到初等小學上課時候,就常因為惡狗當道,立刻退卻,兜個大圈子,走了許多平時不敢走的僻路,結果是遲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幾年來踽踽地躑躅於這荒涼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舊,這不知道是不是可慶的事。

怕狗,當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瘋狗咬。但是既會無端地咬起人來,那條狗當然是瘋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聽說瘋狗常常現出馴良的神氣,尾巴低垂夾在兩腿之間。並且狗是隨時可以瘋起來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個人給瘋狗咬了,據說過幾天他肚子裏會發出怪聲,好像有小瘋狗在裏叫著。這真是驚心動魄極了,最少對於神經衰弱的我是夠恐怖了。

我雖然怕它,卻萬分鄙視它,厭惡它。纏著姨太太腳後跟的哈巴狗是用不著提的。就說那馳騁森林中的獵狗和守夜拒賊的看門狗罷!見著生客就狺狺著聲勢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貼貼地低首求歡,甚至於把前面兩腳拱起來,別的禽獸絕沒有像它這麼奴性十足,總脫不了“走狗”的氣味。西洋人愛狗已經是不對了,他們還有一句俗語“若使你愛我,請也愛我的狗罷”(Love me,Love my dog.),這真是豈有此理。人沒有權利叫朋友這麼濫情。不過西洋人裏面也有一兩人很聰明的。歌德在《浮士德)裏說那個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進浮士德的書房,是化為一條狗。因此我加倍愛念那部詩劇。

可是拿狗來比貓,可又變成個不大可怕的東西了。狗只能咬你的身體,貓卻會蠶食你的靈魂,這當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來由。我第一次怕起貓來是念了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黑貓”。裏面敘述一個人打死一只黑貓,此後遇了許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發生的地點都看到那只貓的幻形,獰笑著。後來有一時期我喜歡念外國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會變貓的,當赴撒旦狂舞會時候,個個女巫用一種油塗在身上,念念有詞,就化成一只貓從屋頂飛跳去了。中國人所謂狐貍貓,也是同樣變幻多端,善迷人心靈的畜生,你看貓的腳踏地無聲,貓的眼睛總是似有意識的,它永遠是那麼偷偷地潛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裏。《亞麗斯遊記》裏不是說有一只貓現形於空中,微笑著。一會兒貓的面部不見了,光剩一個笑臉在空中。這真能道出貓的神情,它始終這麼神秘,這麼陰謀著,這麼留一個抓不到的影子在人們心裏。歐洲人相信一只貓有十條命,仿佛中國也有同樣的話,這也可以證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矯健了。我每次看見貓,總怕它會發出一種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層顏色,留個永不會退去的痕跡。碰到狗,我們一躲避開,什麼事都沒有了,遇見貓卻不能這麼容易預防。它根本不傷害你的身體,卻要占住你的靈魂,使你失去了人性,變成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事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設想,每想起來總會打寒噤。

上海是一條狗,當你站在黃浦灘閉目一想,你也許會覺得橫在面前是一條惡狗。狗可以代表現實的黑暗,在上海這現實的黑暗使你步步驚心,真仿佛一條瘋狗跟在背後一樣。北平卻是一只貓。它代表靈魂的墮落。北平這地方有一種黴氣,使人們百事廢弛,最好什麼也不想,也不幹了,只是這麼蹲著癡癡地過日子。真是一只大貓將個個人的靈魂都打上黑印,萬劫不復了。

若使我們睜大眼睛,我們可以看出世界是給貓狗平分了。現實的黑暗和靈魂的墮落霸占了一切。我願意這片大地是個絕無人煙的荒涼世界,我又願意我從來就未曾來到世界過。這當然只是個黃金的幻夢。

選自《淚與笑》,1934年初版,開明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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