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上學第一天和墨刺的梅花點

牛漢(1923~),山西定襄人,作家。著有詩集《彩色的生活》、《愛與歌》,散文集《童年的牧歌》等。

說的是上小學,也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學校那天的情形。回首往事,一片蒼茫,許多情景已從渾濁的腦海無聲無息地漫漶了、消失了,再也不能確切地憶述當時的一切。值得慶幸的是,50年代中期和以後的十多年裏,我的頭腦還沒有如現在這麽木木然寂寂然,全部人生的圖像和音響,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有聲有色,否則非得承受更大的磨難不可。六十多年前上小學那天經過的情景,始終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靈的深底處,絲毫沒有淡出,就像蒼茫的腦海上空翩翩而飛的白鷗。

記得1929年春節前幾天,流寓北京城的父親,寫回一封家書,說他不久將返回家鄉,還說為我買了一個很結實的書包。在信中他提醒母親,說我已到上學的年齡,不能總在家裏頑皮作害,該念點書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書包自然沒有見到。上學那天,我雙手空空,穿戴齊齊整整,跟在母親的後面,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高興而誠懇地對母親說:“這娃娃是該上學了。”口氣裏聽出一些別的含義,也有人誇獎我一句:“今兒可幹幹凈凈像個人了。”

真的,我從來沒有這麽整潔過。祖母說握筆寫字不能用玩泥的臟手,逼著我把“糞叉般的手”和“車軸般的黑脖子”(引號裏的話是祖母的原詞兒)用麻雀糞(當肥皂用)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把祖母專為我燒的一鍋熱水全部用光了。

母親拎著一包從城裏點心鋪文盛齋買的糟子糕(蛋糕),油都明晃晃地滲出了包裝紙,十分地饞人。這點細節,到現在還記得。我乖乖地走著,真想吼唱一段新學的西口爬山調。上學堂之後,就多半吼唱不成了。記得我可著嗓門吼了一曲《水刮西包頭》,調子很悲慘,一直唱到校門口。學校在“子方廟”裏,“子方”只是記音,一直不清楚廟裏供的什麽神。供神的龕,前兩三年被紙封了起來。

母親與老師馮百成是熟人,馮老師與我父親同過學。馮老師在東屋住著,一進他的門,母親說的第一句話是:“給馮老師叩個頭。”我規規矩矩行了跪拜禮。馮老師說我一定聰明,長得很像我父親,他把我領到教室,就是廟裏坐北朝南的大殿,為我找了一個座位。

老師剛走出教室,一個個子比我高一頭的學生,我認得他,他是自稱武舉的王村長的兒子王仁義,朝我走過來,說:“你既然已是這個學堂的學生,就得刺個梅花點。”“什麽時候刺?”“當下就刺”。已經有人拿來硯臺,正在研墨,我不在乎這個,問:“刺在哪裏?”左手臂上。”王仁義伸出自己的左臂,上面真的有一個五點形成的梅花。村裏大人們有不少刺過的,似乎人長大成人就得刺上這個標誌。王仁義墨刺手藝很在行,先在我左手臂上塗上黑墨,立即用針紮起來。一個點至少紮十幾次,五個點就得紮八、九十次之多,只覺得有點刺痛感,仁義問我:“疼不疼?”我笑笑說:“不疼。”這點疼比起黑肚母蠍子螫人的那種鉆心疼真算不了什麽!我這兩年就被蠍子螫過三次,疼得一夜睡不著覺。

我的左手臂墨刺的部位腫疼了十幾天,顯然發了炎。沒有治,咬著牙關硬充好漢捱了過去,我的左手臂於是有了自己的梅花點。

過了好多年,逃難到大後方上中學,同學們常常好奇地問我。手臂上刺的梅花點有什麽意思?我從來說不明白。說它好看說不出口。與我同過學的成百成千的學生真還沒見過一個手臂上有墨刺,漸漸地覺得光潔的手臂上刺上幾個黑墨點,實在不光彩,幾乎變成愚昧與野蠻的標誌。我常常見那些江湖賣藝人或兵痞們手臂胸前刺著些花紋,更感到羞恥,因此,即使天熱,也不願穿短袖襯衫出醜。這種心態苦惱了我許多年,人到中年之後,才漸漸把它看輕了,知道這種歷史的痕跡不必傷什麽腦筋,而且與一個人的品德絕無內在聯系。道理歸道理,但一看到它還是有些不順眼。

前十幾年,有個朋友勸我把它去掉算了,醫院把這看作很小的手術。我猶豫了好久,覺得無太大的必要。我看見有人去掉臉上的痣或瘊子,還是留下點淺淺的疤痕。我的左臂即使作了手術,也不可能了無蹤影。我一看見它,心裏還會想到它過去的陰影。因此,直到現在,我的梅花點還依然牢牢地長在手臂上。我說它“長”,一點不假,記得王仁義為我刺上它時,五個點圈起來不過指甲大小,但是,它隨著我的軀體不斷地在長大,現在幾乎已長大了兩三倍,但色澤似漸漸變淡,近於淺藍,它與我同時衰老了。

這幾年,我偶然看看左手臂上的梅花點,卻生出了另一種懷舊的情感。想起我的愚昧而迷人的童年,想起童年時那種蒼涼而原始的人生境界,它幾乎成為童年和故鄉的實實在在的一部分。六歲時刺的墨點居然還明顯地活在我的生命之中,它決不只屬於手臂,把這種情緒僅僅說成是傷逝或衰老是不全面的,因為它給我帶來的不再是不光彩或羞恥。連愚昧也說不上,它真正成為我生命最初的一個與胎記相似的標誌。

寫到這裏,我想起一件決不可遺忘的往事,它與我手臂上這五個梅花點有關。1945年8月,我從漢中到天水去看望我已有八年未見面的母親,兩年前她從山西老家帶著兩個弟弟從老家到了天水,與我父親團聚。1937年之後,父親一直在天水教中學。

當我走進父母住的天水北城根那個院落(我過去來過),知道我家住在南樓上,我站在院當中,大聲地喊:“媽!媽!”同院的人知道我是誰,也跟我一塊喊。我看見我母親慌慌張張(她一生總是慌慌張張的)下樓,幾乎從樓梯上摔下來,望著面前陌生的兒子,她不認識我,她望著我直發楞,“是成漢?”“是。”我撲到母親的懷裏,但沒有哭。母親從來不流淚,她也沒有哭,她真的認不出我來了。她摸摸我的兩只耳朵,我知道小時候我的一個耳朵有點壓歪,她說:“看不出來了。”她突然抓住我的左臂,把衣袖捋上去,“我看看有沒有那個五梅花!”當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那五個黑點時,咯咯地狂笑起來,笑得流出了熱淚,“是,是,是成漢!”什麽都變了,個子從一米五長到一米九,面孔不似小時候那麽發灰,而且還戴了近視眼鏡,真的變得陌生了。只是手臂上的五個黑點沒有變。母親久久地摸著我左手上臂的梅花點,說:“啊!真好看!”

我把墨刺的梅花點珍惜地留在我的生命裏,好看或不好看,愚昧或不愚昧,對於我早已不成什麽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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