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60年代時,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人們常能看到有一位奇特的老人,他坐在一輛平板三輪車上,饒有興味地看著街兩邊熱鬧繁華的商店,還有那來來往往的人流。

這位老人,就是北京大學的老教授,著名的哲學家金嶽霖先生。

金嶽霖先生是我40年代在西南聯大上學時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好朋友,當時金先生也隨清華大學來西南聯大任教。沈先生當面和背後都稱他為“老金”。大概時常來往的熟朋友都這樣稱呼他。關於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訴我的。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當新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並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他的眼睛有什麽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陽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後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的鏡片一只是白的,一只是黑的。這就更怪了。後來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鏡也換了,但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他身材相當高大,經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麂皮夾克,天冷了就在裏面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巾。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聯大有一次在龍雲的長子、蔣介石的幹兒子龍繩武家裏開校友會(龍繩武的夫人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陣披著一件雲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鐘”(即鬥篷。又叫“一裹圓”)。除了體育教員,教授裏穿夾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個人。他的眼睛雖然到美國治療過,但眼神仍不大好,以致走起路來有點深一腳淺一腳的。他就這樣穿著黃夾克,微仰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聯大新校舍的一條土路上走著……

金先生教邏輯,邏輯是西南聯大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雖然在中學裏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但大一的學生對這課都很有興趣。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但那麽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大是沒有點名冊的,於是他有時一上課就宣布:“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這時,所有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就都又緊張又興奮。那時聯大女生以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為時髦,穿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金先生很註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是挺“玄”的,應該提點怪問題。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ticulartothe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於黑板),這是什麽意思?”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於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後來,林國達遊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時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您為什麽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後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麽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除了必修課邏輯外,金先生還開了一門“符號邏輯”,是選修課。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裏只有幾個人。學生裏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於是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王浩現在在美國,前些年寫了一篇關於金先生的較長的文章,我沒有見到。

王浩和我是相當熟的。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教書,王浩常來玩。來了,常打籃球。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聯大同學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他現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我實在想像不出他現在是什麽樣子。前年他回國講學,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畫的。我在畫上題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情”。王浩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一個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個好學生,也值得了。當然,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許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有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他們住的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麽。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麽《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裏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裏有一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後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裏看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裏有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遊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只很大的鬥雞(雲南出鬥雞)。這只鬥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常常帶著大梨、大石榴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鬥雞。鬥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這些小朋友,然後他再去買。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教哲學的教授外,時常來往的,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後,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已。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現在的年輕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學建築的,但是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於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新,一時無二。林徽因死後,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麽請客?到了之後,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一直在北大哲學系任教。他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麽接觸社會呢?他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於是就有了本文開始時的那一幕。我想像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但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學叢書裏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其余還有什麽,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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