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一茶的詩/日本的諷刺詩/日本的小詩

一 

   日本的俳句,原是不可譯的詩,一茶的俳句卻尤為不可譯。俳句是一種十七音的短詩,描寫情景,以暗示為主,所以簡潔含蓄,意在言外,若經翻譯直說,便不免將它主要的特色有所毀損了。一茶的句子,更是特別: 他因為特殊景況的關系,造成一種乖張而且慈悲的性格;他的詩脫離了松尾芭蕉的閑寂的禪味,幾乎又回到松永貞德的詼諧與灑脫(Share即文字的遊戲)去了。但在根本上卻有一個異點:便是他的俳諧是人情的,他的冷笑裏含著熱淚,他的對於強大的反抗與對於弱小的同情,都是出於一本的。他不像芭蕉派的閑寂,然而貞德派的詼諧裏面也沒有他的情熱。一茶在日本的俳句詩人中,幾乎是空前而且絕後,所以有人稱他作俳句界的慧星,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望不見他的蹤影了。我們要譯這一個奇人的詩,當然是極難而近於不可能的。但為紹介這詩人起見,所以不惜冒了困難與失敗,姑且試一回;倘因了原詩的本質的美,能夠保存幾分趣味,便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一茶(Issa)姓小林,名彌太郎,日本信州柏原驛人,本是農家子。三歲的時候,他的母親死了,他便跟著祖母過活。他的俳文集《俺的春天》(Oraga Haru)裏,有這一節文章: 
   被小孩子歌唱說,“沒有母親的小孩,隨處可以看出來:銜著指頭,站在大門口!”我覺得非常膽怯,不大去和人們接近,只是躲在後面園地裏壘著的柴草堆下,過那長的日子。雖然是自己的事情,也覺得很是可哀。 
   
   (一) 和我來遊戲罷,沒有母親的雀兒!(六歲時作) 
   
   後來繼母來了!這時一茶正八歲。當初感情還好,過了兩年,他的異母弟專六生了以後,待遇便大不如前了。他的筆記斷片裏說: 
   春天去後,幫助耕作,晝間終日摘菜刈草,或是牽馬,夜間也終宵借了窗下的月光,編草鞋和馬的足套,更沒有用功的余暇。 
   他的詩中有許多詠繼子的句,今舉其一。 
   
   (二) 繼子呵,乘涼時候的執事是敲稻草。 
   
   十四歲時,祖母去世,一茶更沒有保護了;他的父親看不過去,但也沒有辦法,只得叫他往江戶去尋機會,放他一條生路。十年之後,他成了一個芭蕉宗的葛飾派的俳人,出現於世。但是他的才氣,不是什麽宗派可以拘束得住的,所以過了五年,他又脫離師門,改稱俳諧寺一茶,從此自在遊行,他的特色得以發揮出來了。他的父親病重,一茶急忙回去,在外已經有十五年。父親死後,遺囑將一所住屋,幾畝田地,給兩個兒子平分,但是繼母和專六不肯照辦,一茶於是再到江戶,過那漂流的生活。以後回去一次,又被繼母等所拒,他憤然的連草鞋的帶都不曾解,又上京來。他的句集裏有這兩句詩,可以知道他的心情。 
   
   (三) 故鄉啊,觸著碰著都是荊棘的花。 
   
   (四) 在故鄉連蒼蠅也都螫人呵! 
   
   一茶為了析產的事,第三次回鄉去,當初繼母等仍然不理,他說要去控告了,這才解決了結,他的父親這時已經死了十二年,他自己也五十歲了。一茶雖然先前對於故鄉說了多少惡口,但住下以後,卻又生出愛著(戀)來。 
   
   (五) 春風呵,雖然草長得深,還是故鄉呵! 
   
   (六) 嚄,這是我終老的住家麽?——雪五尺! 
   
   一茶定居之後,這才結婚。他的《七番日記》裏說: 
   “四月十一日晴,妻來。” 
   “十三日雨,大家來賀喜。收百六文。” 
   百六文當是賀禮的錢數;賀喜照俗禮便是水祝,新婚後,親友共攜酒食來會,以水沃新郎,因有此稱。詩雲: 
   
   (七) 莫讓他逃阿,被水祝的五十的新郎。 
   
   妻名菊女,共居八年,生四男一女,皆早夭。菊女死後,續娶武家之女,名雪女,嫌一茶窮老,居二月余即離婚。次娶八百女,三年而一茶卒,遺腹生一女,一茶的血統得以繼續至今。一茶天性愛憐弱小,對於自己的兒女,自然愛著更深了,但不幸都早夭折;我們讀他俳文集與句集,交互的見到他對於兒女的真摯的愛撫與哀慟,不禁為之釋卷嘆息。他真是不幸的“子煩惱”的詩人! 
   
   (八)在去年五月所生的女兒的面前,放了一人份的雜煮(註1)的膳臺。文政二年正月一日。 
   笑罷爬罷,二歲了呵,從今朝為始! 
   註1:雜煮是年糕和紫菜等同煮,元旦所吃的食物。 
   
   (九)一面哺乳,數著跳蚤的痕跡。 
   
   (十)原題祝小兒的前途 
   可喜呀,吊鐘似的(註2)新穿的祫衣。 
   註2:Tentsuruten系俗語,形容衣服短貌,惜無適當的譯語,這句實在是一茶特有的好句,運用俗語,意帶詼諧,而愛憐小兒之意也很明了。原意說祝小兒長大,新穿祫衣也覺得很短,是極可喜的事,譯句卻十分枯窘了。 
   
   (十一)她遂於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花同謝。母親抱著死兒的面龐,荷荷的大哭,這也是當然了。雖然明知道到了此刻,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麽達觀,終於難以斷念的,這正是恩愛的羈絆。句雲: 
   露水的世,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 
   
   此節見《俺的春天》內,現在錄其一段。上文所說小兒,皆指一茶的女兒聰女。一茶是凈土宗的信徒,但他仍是不能忘情,“露水的世”一句,真是從他心底裏出來,令人感動的傑作。下一句也見於《俺的春天》中。 
   
   (十二)原題聰女三十五日墓參 
   秋風呵,撕剩的紅花,拿來作供。(註3) 
   註3:末四字原本所無,因意思不足,所以添上了。 
   
   菊女死後,留下兩歲的孤兒金三郎,寄養在鄰村的農家,卻將水當乳給他喝,半年之後,隨即死了。一茶的集裏,有這幾句,為他們作紀念。 
   
   (十三)原題亡妻新盆(註4) 
   遺愛(註5)之兒呵,“母親來了!”拍他的手。 
   註4:盂蘭盆之略,即中元,舊俗以是日迎鬼設祭,所以小兒說“母親來了”,拍手禮拜,與中國拜法略異。 
   註5:Katami(形見)是人死後,留給生人作紀念之物。又臨別貽留,亦稱形見。此處是第一義。 
   
   (十四)瞿麥呵,地藏菩薩的前前後後。(註6) 
   註6:這是悼金三郎之句,地藏菩薩依《本願經》說,救苦拔罪,有不可思議願力,日本多刻石置冢墓間,為亡人資冥福,中國此風已替,只將他當作地神了。 
   
   (十五)妻死了,又為子所棄,還沒有工夫消散悲嘆之情,歲又暮了。這真是婆娑的事情的煩膩呵! 
   作彌陀佛的土儀,又拾了一歲! 
   
   一茶於是也老了,他的住屋又遭火災。只剩下一間土藏,他便在這裏面臥起。過了半年,舍棄此世,到安養世界去了,年六十五(1763—1827A.D.)。 
   
   二 
   
   以下所述,是日本沼波瓊音的一篇文章,原載在《俳諧寺一茶》的附錄裏。我因為他說一茶的特色,頗為簡明,便也譯出。雖然間有增添的處所,但都別作一節,不與原文相雜,起首又用一案字,一見可以了然。 
   一茶作詩的時候,並不想著要作好句,而且也並不想著作句,卻只是謦欬悉是俳諧罷了。他的最隨便的,說出便算的句子,從他的“發句賬”上看來,也經過非常的推敲,好像是講技巧,但這實在只是苦心計劃怎麽能夠表現自己的所感,並不見什麽藻飾的地方。矢野龍溪說,文章之上乘者,是“以金剛寶石為內容,以無色透明的水晶紙包之”。一茶的詩便是這樣,在句與想之間沒有一點阻隔,仿佛能夠完全透明的看見一茶這個人的衷心了。在我的意見,像一茶那樣多作的人,再也沒有罷。讀這許多俳句和他的日記,覺得他渾身都透視了。
   一茶將動物植物,此外的無生物,森羅萬象,都當作自己的朋友。但又不是平常的所謂以風月為友,他是以萬物為人,一切都是親友的意思。他以森羅萬象為友,一切以人類待遇他們。他並不見有一毫假托。似乎實在是這樣的信念。 
   
   (十六)初出現的螢火,為甚回轉了呢?這是俺呢! 
   
   (十七)足下也進江戶去的麽?杜鵑呵! 
   
   (十八)萍花開了守候著,草庵的前面。 
   
   (十九)閑古鳥(註7)叫了,說不要從馬上掉了下來! 
   註7:鷓鴣之類。 
   
   (二十)我和你是前世的中表兄弟麽?閑古鳥! 
   
   (二十一)明月呵,今天你也是貴忙! 
   
   (二十二)早晴的時候,畢畢剝剝的炭的高興呵! 
   
   他將木炭等類都當人看。其余跳蚤蚱蜢等小蟲,也當真的認作自己的朋友,詠到詩裏去。 
   一茶對於昆蟲類,也傾註熱烈的同情。 
   
   (二十三)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二十四)跳蚤們,可不覺得夜長麽?岑寂麽? 
   
   案,這一類的佳句甚多,現在增錄幾首。 
   
   (二十五)小雀兒,回避罷,回避罷!馬來了呵! 
   
   (二十六)女兒看呵,正在被賣身去的螢火!(註8) 
   註8:日本夏天有賣螢者,富人得之放庭園中,或盛以紗囊懸室內,以為娛樂。 
   
   (二十七)題六道圖之一,——地獄 
   黃昏的月,——鍋子裏啼著的田螺。 
   
   (二十八)魚兒們呵,也不知是桶裏,門口的納涼。 
   
   (二十九)春雨來了,吃剩的鴨呷呷的叫著。 
   
   (三十)捉到一個虱子,掐死他固然可憐要棄在門外,任他絕食,也覺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從前給與鬼子母的東西。(註9) 
   虱子呵,放在和我的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 
   註9:日本傳說,佛降伏鬼子母神,給與石榴實食之,以代人肉,因榴實味酸甜似人肉雲,據《鬼子母經》說,她後來成了生育之神,然則這石榴大約只是多子的象征罷了。 
   
   在他的句集裏,詠跳蚤的句子很多,而且並不嫌憎它們。他詩裏說冬天還有跳蚤出來,他的住家的景況,就很可以想見了。在許多句子裏,仿佛他是和跳蚤一同遊嬉著似的。
   
   (三十一)要轉側了呵,你回避罷,蚱蜢! 
   
   (三十二)蝸牛,——破壞了墻壁,給他遊嬉。 
   
   後一句所說,與良寬上人因為竹從座席下生長出來,便即破壞地板,除去屋瓦,以免妨礙它的發育自由,正是同一趣向。在《七番日記》裏,又寫著這樣的事。有一天暴雨之後,一茶在鄉間泥濘的狹路上行走,對面有三四匹馬背了稻走來。領頭的一匹,便即避道,走下泥濘裏去。後面的馬也跟著走去。這時一茶自己只拿著一個頭陀袋,馬卻背著重荷,叫它們讓路,實在非常抱歉;馬的心裏想必以為這是強橫的人罷;“覺得太可憐了,立在堤上,暫時目送其去,”在日記上記著。馬是畜生,人是萬物之靈,這種思想,在一茶是沒有的。 
   一茶將自然看得與自己極近。譬如寫天地,中間並沒有阻隔的東西,好像是寫房內情景的模樣,看得非常相近。如說將自然看得狹,未免很有語病,或者不如說親密的看自然,較為適當。 
   
   (三十三)雲散了,光滑滑的月夜呵! 
   
   (三十四)剖葦呵,天空角落的築波山! 
   
   (三十五)在紅的樹葉上,攤著的寒氣呵! 
   
   他將月夜看作和尚的頭一般,築波山仿佛是放在墻角,寒氣說得似乎是曬著的棉被;但是詩趣一樣的明白的現出。 
   一茶所作,頗多恬淡灑脫的句,但其中含有現今的所謂“生之悲哀”。讀他的時候,引起的感覺,與讀普通厭世的文章的時候不同。 
   
   (三十六)黃昏的櫻花,今天也已經變作往昔了。 
   
   (三十七)這樣的活著,也是不可思議呵!花的陰裏。 
   
   一茶的欲望很小。仿佛秋雨時候,只望什麽人送牡丹餅來,就滿足了。晚年他在燒剩的土藏裏過日子。被人欺侮,財產都奪了去,他雖然也憤慨,但是隨即忘懷了。 
   我的朋友有一個河野理學士,是頗妙的人,有一回同乘電車,他玩笑的說,有美的女人坐著就好,但是上去看時,車中都是汗穢的工人和老人,接連的坐著。河野君皺了眉說,“這電車是灰色的。”但在灰色裏,也有它的趣味。這灰色的趣味,在一茶詩裏,很是分明。 
   
   (三十八)萍花的來呀來呀的(註10)老頭兒的茶攤。 
   註10:此言萍花因風動搖,如人招手,為老人招客。 
   
   (三十九)老婆婆喝酒去的月夜呵! 
   
   (四十)砰(石訇)嘩喇的(註11),知道是老婆子的砧聲。 
   註11:Dotabata形容胡亂敲擊的響聲,東京俗語。 
   
   (四十一)深川呵,經過了霜似的看門的人! 
   
   這樣的句子,與蕉風(即芭蕉派)的所謂寂,又迥乎不同。如萍花這一句,差不多將一茶的心,畫一般的描出來了。 
   案,下列幾首,也是同類趣味的詩: 
   
   (四十二)原題堂前乞食 
   給一文錢,打一下鉦的寒冷呵! 
   
   (四十三)原題橋上乞食 
   將母親當作除霜的屏風,睡著的孩子! 
   
   (四十四)沙彌尼,已將鬼燈(註12)種下了等著。 
   註12:鬼燈即酸漿,婦女子取其實,將核擠去但剩空殼,納口中以齒微嚙,令空氣出入作聲,用作玩具。 
   
   (四十五)原題商萬錢日有苦,商一錢日有樂 
   吹著笛子,大除夕的餳糖的鳥。(註13) 
   註13:此言賣餳者吹笛遊行,雖除夕猶自怡然。 
   
   (四十六)原題住吉(註14) 
   唐人(註15)也看呵,插秧的笛子和大鼓! 
   註14:地名 
   註15:唐人為中國人之古稱。 
   
   (四十七)原題粒粒皆辛苦 
   是罪過呵,午睡了聽著的插秧歌! 
   
   (四十八)恭喜也是中通的罷了,俺的春天。 
   
   一茶對於遇見老或貧窮或不幸的事,非常的慨嘆,但一面也有以為有趣的態度。遇了火災,只剩下一間土藏,當作住宅,在這悲苦的時期,他還這樣說: 
   
   (四十九)火燒場呵,跳蚤們哄哄的喧擾著。 
   
   在《七番日記》裏,很嘆息齒牙脫落,但他做這樣的狂歌: 
   
   牙齒脫了,皈依你時也是阿無阿彌陀, 
   阿無阿彌陀佛,阿無阿彌陀佛呀!(註16) 
   註16:狂歌即詼諧的短歌,專以雙關巧合取勝,此歌意不甚了,仿佛是說齒缺則南無只能念作阿無。 
   
   一茶的詩,敘景敘情各方面都有,莊嚴的句,滑稽的句,這樣那樣,差不多是千變萬化,但在這許多詩的無論哪一句裏,即使說著陽氣的事,底裏也含著深的悲哀。這個潛伏的悲哀,很可玩味。如不能感到這個,便不能說真已賞識了一茶的詩的真味。 
   將一茶的句,單看作滑稽飄逸的人,是不曾知道一茶的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五日,於北京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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