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野(1904~1997),安徽省霍丘縣葉集人。現代作家、文學翻譯家。著有小說集《影》,散文集《給少男少女》,詩集《海河集》,雜文集《魯迅精神》等。

去年夏天譯阿克撒科夫(Serghei Aksakoff)的《我的家庭》(英譯為A Russian Gentleman)在第五斷片中遇到這樣一段話:

“在一般的獵人看來,用網捉鵪鶉是並不高尚的: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這加以輕視!躺在大草原的芳香的草上,把網掛在面前高高的草桿上面聽著鵪鶉在你旁邊或離開你一些鳴叫;在樂管上模仿它們低聲的甜蜜的音調;聽著那激動的鳥回唱,看著它們從各方面向你跑來;或甚至飛來:看著它們的奇怪的動作;對於自己策略的成功或失敗,連自己也興奮起來——這一切在有一個時期很使我快樂過,就是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能漠然的。”

對於獵人,我是不敢高攀的:因為除了讀英文常遇到“和獵人一樣饑餓”這句話,我大為羨慕他們的肚皮之外,我可以說和獵人毫沒有什麼緣分。雖然小的時節也曾看過人用鷹捉家雀,聽人說過在荒原上追捕野兔的情形,但這離用網捉鵪鶉都還遠得很,若憑這攀談交情,一般的獵人恐怕更要搖頭一笑了。因此,用網捉鵪鶉究竟是不是獵的正統派,我是茫然無知的;但從這能得到很大的喜悅,“回想起來也不能漠然”,卻深為我所了解。

芳香的大草原,在我的故鄉是沒有的;不過談者可以幻想一座小小的山崗,上面生滿各種的樹,最多的是松柏,山腳下是一灣流水。仲夏,有著新月的夜,除了蟲聲和偶然的犬吠,四周是仿佛用手可以摸觸的靜寂。網是布在兩丈以外的樹陰下面的,人在較為隱暗的地面上躺臥著,枕的是高起的土塊。有一種特別燒就的陶器,一吹可以發出低微的淒涼音調,據說每一吹時一定有鬼隨聲來到。不久林間有了響聲了,使人頭發都豎起來;但是鳥聲遠遠的低鳴,聽的人不僅安了心,也歡喜的坐起身來了。鳥聲越來越近,鵪鶉近在網前了;陶器的樂聲稍一高起,鵪鶉又一驚飛去了。這樣反復著,直到有好多只鵪鶉進了網,怎樣也掙不脫。

一想到鬼,骨髓裏都浸透了恐懼:鵪鶉的入網和逃開,使心裏一憂一喜的不定;在休息時仰望星空,周身都覺到說不出的愉快:一顆流星,一片浮雲,也許引起玄妙的深思或測不透的抑郁;待到天一破曉,背著獵獲的野味歸去——你看過了何等充實的一夜。

我有一位表兄就是捉鵪鶉的能手,他給我說過許多打獵的趣事。和獵人的鷹犬有過交涉的野兔,狡得有時使他們毫無辦法:鷹犬一抓住它的尾巴時,它就拚死命一直往前跑,直跑到鷹犬喘氣無力,放開它去完事。有一次一只鷹犬竟因此累死了。但這樣戰場的宿將究竟有數。一般沒有經驗的新手總是一著鷹爪便回頭,命運也立刻就決定了。

這些翻山越野的經驗雖然我聽了也歡喜,但是決然入夥的心意,記得仿佛是並沒有的。聽他吹那發出淒涼的音調的陶器,描述用網捉鵪鶉的情形,獵場又是我所熟悉的山崗,這種誘引卻是我怎樣也抵抗不了的,雖然那時候在我的故鄉打獵被人認為是流浪子的行為。

我期待著夜晚,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一定可以在朦朧夜色的隱蔽下,逃開長者們監視的眼,和那位過著無憂無慮的流水般生活的表兄,享受有詩趣的一夜。我想一定是我的興奮作了奸細:我離家不到五十步時便被阻攔回來。“請你回去”一句話,實在比一堆教科書還令我厭惡;但是有什麼法子呢,教科書既不能不讓向頭裏硬塞,請回去也只有回去罷。

第二天表兄請我吃鵪鶉,頭天晚上捉來的,我雖然稱贊了番膀腿的鮮美好吃,但是我羨慕而至今來忘的卻是我想像中那種捉鵪鶉的喜悅。現在我的這位獵人的表兄已經務農,過著勤苦有用的生活,對於捉鵪鶉之類的遊戲大概早就沒有興趣了罷。阿克撒科夫的那一段話,在我讀時,譯時,和現在重抄時都給我很大的愉快,同時也引起我更深的惋惜,並不是偶然的了。

這位行雲流水一般自由自在生活著的表兄,固然是我小時私心羨慕的人物;但因為我們很是親近,並沒有什麼引我驚異的神秘,有時候還可以拍拍肩頭,說笑話的。另外還有一位我私心羨慕的人物,卻只有遠遠的驚看一番,對他很有些莫測高深了。他一天總有幾次笑嘻嘻的從街那一頭提著酒壺慢慢走到我家的門前,向來沒有看他皺著眉頭過。若是他不說什麼話,那是因為他正吹口哨呢。

一年四季,他喝過酒總要下水去——水!這才是他的世界!我的那位表兄雖然很會遊泳,能一躍跳進急流的大水裏去,博得兩岸人的喝彩,但是較之這一位,我以為還要遜色。並不是他能躍進更兇險的波濤,或泳過更寬的河,卻是因為他能在水裏露出半截身,從從容容的行走,仿佛我們在路上似的。這在我已經是一種大驚奇了,何況他還一手拿著樹條編成的三角形的東西在水裏左搗一下,右搗一下,時時用腳指頭捉起一條大魚,我常常看到他這樣捉了幾條活跳跳的魚,用柳條穿起來,唱著走回家去,以後讀耶穌在水面上行走的故事也沒有我這樣驚喜佩服。那時我常想,能學到這套本領,真是無上的大喜悅;但是我總沒有機會向他領教這秘訣,直到現在我是還不免覺得惋惜的。

但是私自嘗試卻有過一回。我的同輩多半都歡喜戲水,能夠泳過小河,將頭沒在水裏很久的人並不在少數。一次我看他們泳了很遠,沒有人再向後望的時侯,自己偷偷脫了衣走下水去。在離岸不過五尺遠,水深剛可及膝的地方,我一擡腿身子便隨著向後一倒,滿滿的灌了一口水。我的要學水裏行走的念頭早已駭跑,偷偷再走到岸頭時,對於那位私心佩服的人物,更是越想越覺得神秘了。

他也是善於制造花炮的,這更是一般孩子喜悅的源泉,所以在“悅人”方面他也是一個值得感念的人。至於在水裏行走著用腳捕魚的事,我沒有看見別人作過,或者這只是他用以“悅己”的妙法,沒有傳授給別人罷。現在他恐怕已經不在人世,我即使還想,也是無從領教的了。

還有一位常常引起我的驚異的人物,也是和水有關系的:不過他從來不下水,只是蹲坐在水旁罷了。去高等小學時總要經過一個水塘,他常在對岸的樹蔭下,像一段枯樹,一動也不動的向水裏瞪著眼,我以為他是在那裏等看水鬼的。有時我們在這邊說笑,他就向我們抿嘴,瞪眼,搖手,我們也就靜靜的凝視,看可會有水鬼順著他所拿的竹竿跑上來。有一次我們大驚喜看他猛的一舉竿,以為是有鬼無疑了,——卻原來竿頭是一條活魚!若是釣出一位水鬼來,我並不至於那樣驚奇,因為那塘裏曾經淹死過兩個人,有鬼是誰都知道,誰都相信,誰都可以保證的;而且人人都說常蹲在那個塘岸上,汪老頭一定有一天要沒頂。人人都為他的生命擔心,但是每當日暮他總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提著幾條活魚,笑嘻嘻的從街上走過,使人對固定不移的死也難免漸漸懷疑起來了。

聽許多釣魚的小故事,愉快的度過炎長的夏日,是他給我的恩惠,要自行嘗試的心自然是有的,而且我也確乎到幾處可以垂釣的地方去過幾回,可惜——不過我還是不說明的好,有許多讀者一定要見笑的。我只和幾位同情的朋友私下一說:用作魚餌的蚯蚓蠕動著的,是不是怪不好下手呢?

我有一位高小和中學同學的朋友C君,上了兩年大學之後,突然決定回到故鄉,不再出來了,我們當時很驚異。別後我們也不曾通過什麼消息,以後從別人聽說,他在鄉間惟一的消遣便是在溪邊垂釣,終日樂而不倦。我想他一定厭煩了都市的塵囂,得到此中的佳趣了,因為在鄉間過著簡單的生活,他比以前要健康而且快樂。對於垂釣,我是還懷著好感,想有機會一試的。C!莫要笑我上面的自白,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你要記得,我們同是怕水鬼的好朋友,對於蚯蚓你也並不比我膽壯好多呵。我想念童年的故鄉,願我能有一天和你在溪邊垂釣,同話舊日;我也願傾聽著你談釣魚經,像愉快的讀著Izaac Walton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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