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人 物 林誌成——三十六歲。
楊彩玉——其妻,三十二歲。
匡 復——彩玉的前夫,三十四歲。
葆 珍——其女,十二歲。
黃家楣——亭子間房客,二十八歲。
桂 芬——其妻,二十四歲。
黃 父——五十八歲。
施小寶——前樓房客,二十七八歲。
小天津——她的情夫,三十歲左右。
趙振宇——竈披間房客,四十八歲。
其 妻——四十二歲。
阿 香——其女,五歲。
阿 牛——其子,十三歲。
李陵碑——閣樓房客,五十四歲。
其 他——換舊貨者,賣菜者,包飯作夥計等。
布 景 三幕同一場所。
時 間 一九三七年四月,黃梅時節的一日間。
第一幕
〔上海東區習見的「弄堂房子」,橫斷面。右側是開著的後門,從這兒可以望 見在弄內來往的人物。接著是竈披間,前面是自來水龍頭,和水門汀砌成的水鬥, 竈披間上方是亭子間的窗,窗開著,窗口稍下是馬口鐵做成的傾斜的雨庇,這樣, 下雨的日子女人們也可以在水鬥左右洗衣淘米,亭子間窗口掛著淘籮,蒸架……和 已洗未幹的小孩尿布。竈披間向左,是上樓去的扶梯,勾配很急,樓梯的邊上的中 間已經踏成圓角,最下的一兩檔已經用木板補過。樓梯的平臺,靠右是進亭子間的 房門,平臺上斜掛著一張五支光的電燈,燈罩已經破了一半。平臺向左,可以看見 上前樓去的扶手。樓梯左側,用白木薄板隔成的「後間」,不開燈的時候,裡面陰 暗得看不出任何的東西。再左隔著一層板就是「客堂間」,狹長的玻璃窗平門。最 左是小天井,和前門的一半,天井和後門天井一樣地搭著馬口鐵皮的雨庇,下面胡 亂地堆著一些破舊的傢具、小煤爐、板桌等等。這一樓一底的屋子一共住著五家。 客堂間是二房東林誌成一家,竈披間是小學教員趙振宇的房間,透過窗和門,可以 看見和窗口成直角地搭著一張鐵床,窗口是一張八仙桌,桌子對面是一架小行軍床, 門內裡方的壁上是壁櫥、筷籠等等,進門處是碎磚墊高了的煤爐、鍋子、食具……。 失了業的洋行職員黃家楣住在亭子樓上,樓梯平臺上放著一隻火油爐子,這就是他 們燒飯的地方。前樓只住著施小寶一個,她不開「火倉」,午飯夜飯都吃包飯。看 不見的閣樓住著一個年老的報販,常常酗酒,有一點變態,因為他老是愛哼《李陵 碑》裡面的「盼嬌兒,不由人……」的詞句,所以大家就拿「李陵碑」當作了他的 名字。
〔客堂間是二房東住的地方,陳設比較整齊,從一張寫字檯和現在已經改作衣 櫥用了的一口玻璃書櫥看來,可以知道林誌成過去也許還是個「動筆頭」的知識階 級。
〔這是一個鬱悶得使人不舒服的黃梅時節。從開幕到終場,細雨始終不曾停過。 雨大的時候丁冬的可以聽到簷漏的聲音,但是說不定一分鐘之後,又會透出不爽朗 的太陽。空氣很重,這種低氣壓也就影響了這些住戶們的心境。從他們的舉動談話 裡面,都可以知道他們一樣地都很憂鬱,焦躁,性急,……所以有一點很小的機會, 就會爆發出必要以上的積憤。
〔上午八點以前,天在下雨,室內很暗,楊彩玉正在收拾房間和已吃過了早餐 的碗盞,葆珍獨自向著桌子,按著一隻玩具用的桌上小鋼琴,眼睛熱心地望著桌上 的書本,嘴裡低聲地唱著。
〔後門口,趙振宇的妻子正在門邊買小菜,阿香擠在身邊。趙振宇戴著眼鏡, 熱心地在看報,阿牛收拾著書包,預備去上學。
〔弄堂前後賣物與喧噪之聲不絕。
葆 珍 (唱著)「……可是我問你:販來一匹布,賺得幾毛幾?……(調子 不對,重新唱過)……可是我問你:販來一匹布,賺得幾毛幾?要知他們得了你的 錢,立刻變成槍彈子……」
楊彩玉 葆珍!時候不早啦!
葆 珍 (撅一撅嘴,不理會)「……要知他們得了你的錢,立刻變成槍彈子, 一顆顆,一顆顆,……將來都是打在你的心坎裡……」
楊彩玉 跟你說,時候不早啦!
葆 珍 我還沒有唱會吶,今天放了學,要去教人的。……
楊彩玉 自己不會,還教人?(從床上拎起一件衣服)衣服脫了也不好好地掛 起來,往床上一扔,十二歲啦,自己的身體管不周全,還想教別人,做什麼「小先 生」!
葆 珍 (將書本收拾)這件要洗啦!
楊彩玉 洗,你倒很方便,這樣的下雨天,洗了也不會幹。(將衣服掛起)
葆 珍 (跑過去很快地除下來,往洗了臉的臉水中一扔)穿不乾淨的衣服, 不衛生!
楊彩玉 (又好笑又生氣)我不知道,要你說!(端了面盆到天井裡去)葆 珍 (收拾了書包)阿牛!(拎了書包往竈披間走)
趙 妻 (聲)賣就賣,不賣拉倒!(狠狠地提著菜籃進來)
〔賣菜的手裡數著銅板,好像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似的擠進門來,拚命地說。
賣菜的 照你說,兩個半銅板一兩,也差三個銅板吶,連籃一斤二兩,除了七 兩的籃,十一兩,二百七十五……
趙 妻 誰說七兩?(將籃裡的茭白猛地覆在地上,用秤秤著空籃)我說八兩 半……
賣菜的 (上前一步瞧著她的秤)噯噯,噯,你瞧……
趙 妻 (做了一做秤的樣子,就算數了,向裡面走)賣就賣,不賣拿去!
賣菜的 好啦好啦,添兩個銅板……
趙 妻 (回身摸袋,故意遲疑,好容易將兩個銅板交給賣菜的,當賣菜的挑 起篰正要走的時候,她就很快地從他的篰裡面拿了一支茭白)添一支!
賣菜的 (情急)這怎麼行?……
〔趙妻狠命地將門關上,阿香幫著將身子頂住。
趙 妻 你這賣菜的頂不爽快!(回頭來自言自語地)下了這十天半個月的雨, 簡直連青菜茭白也買不起了!
賣菜的 (聲)餵餵……(推了幾下門,也只得罷了,拖長了嗓子)噯……茭 白嘍白菜——
〔趙振宇望妻子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很快地又將眼光移向報紙上。
葆 珍 (大聲地)阿牛,昨天教你的歌學會了?
阿 牛 (從竈披間伸出頭來)不準你叫,你得叫我趙琛!
葆 珍 (故意地)偏叫,阿牛,阿牛,牛——
阿 牛 你真的叫?
葆 珍 你不是屬牛嗎?
阿 牛 那我也叫!叫你阿拖,拖油……
葆 珍 (急了)趙琛!
阿 牛 哈哈哈……(回進去拿書包)
〔楊彩玉正提了菜籃出來,葆珍撅起了小嘴,對她母親瞪了一眼。楊彩玉 什 麼?你——
葆 珍 (指著阿牛)阿牛,他又說啦,叫我——
楊彩玉 (一抹陰影從她的臉上掠過,低聲而有力地)別理他,去唸書吧!點 心錢拿了沒有?
〔葆珍搖頭,楊彩玉回去拿錢給她。
〔此時林誌成從前面推門進來,板著面孔,好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似的,一聲 不發,把彈簧鎖的鑰匙往袋子裡一塞,從桌上拿起一杯開水,吞也似地喝了,胡亂 地往床上一躺。楊彩玉 (有點訝異)什麼,你不舒服?
〔林誌成不語。
楊彩玉 衣服也不換……(將掛了的寢衣除了給他)
〔林誌成仍不理。
楊彩玉 (生氣了)怎麼的?你這人,老是跟我尋氣,我又不是你的出氣洞!
〔林誌成看見楊彩玉生氣了,便掙起半個身子來,預備換衣服,欲言又止。
〔楊彩玉不理會他,提了菜籃和葆珍一同出去,隨手將從客堂到後間的門帶上。 林誌成換了衣服,納頭便睡。
阿 牛 (看見葆珍去上學,喊)等一等,林葆珍!(回頭對他母親)媽,五 個銅板買鉛筆。
趙 妻 沒有!
阿 牛 先生說要!
趙 妻 先生說要,我說不要!
〔趙振宇笑著從袋子裡摸出了幾個銅板來交給阿牛。
阿 牛 (對葆珍)後面的兩句,我還不會唱……
葆 珍 後面的?……(帶著調子)「一顆顆,一顆顆……」
阿 牛 唔,你再唱一遍……
〔二人欲下。
楊彩玉 (從後面)葆珍!放了學就回來,在外面亂跑,給你爸爸知道了又會……
葆 珍 (表示不快)什麼爸爸爸爸……(下)
〔桂芬買了小菜回來,與楊彩玉遇個正著,趙妻悄悄地對楊彩玉望了一眼。
楊彩玉 (為著掩飾,對桂芬)喔,你早啊!(出門去)
趙 妻 (很快地對桂芬)聽見嗎?
桂 芬 什麼?
趙 妻 (用嘴望門外一撅低聲地)說起了她爸,葆珍就生氣,嘟起了嘴。 (模仿著)「什麼爸爸爸爸」,唔,現在時勢變了,小孩兒人事懂得早,一點兒事 情也瞞不過啦!
桂 芬 (微笑)十二三歲啦怎麼還不懂!(在水鬥邊把小菜一件件地拿出來)
趙 妻 (向客堂間方面聽了一下,低聲)可是聽說姓林的跟她媽結婚,她還 很小吶。
桂 芬 照理說,姓林的待她也很不錯,我正在說吶,這樣的晚爺,總算很少 啦。
趙 妻 (搶著)可不是,我們搬到這兒來快一年啦,從來也沒有聽見打過罵 過她,有時候,姓林的跟她媽媽尋事,發脾氣,可是一看見她,就會什麼話也沒有 啦。
桂 芬 唔,這是天性吧,不是自己生的,總有點兒兩樣。況且,她的同伴們 又愛跟她開玩笑,什麼拖油瓶……(笑)小孩兒總是好勝的。
趙 妻 (停了一停)你還不知道吶,她跟我們阿牛講話,講到姓林的事,總 是林伯伯,從來也沒聽她叫過爸爸。
桂 芬 那不是他們以前就認識嗎?
趙 妻 哪止認識,姓林的和她自己的爸爸還是好朋友吶,聽說。
桂 芬 喔,那為什麼……
〔突然,天上驟雨一般地落下一陣大點子的雨來。
趙 妻 唧,做黃梅真討厭,又潮又悶,人也悶死啦!
桂 芬 唔,接連的下雨,橡皮套鞋也漏啦!
趙 妻 (看見桂芬在洗魚和肉)喔,今天買了這許多?
〔亭子樓上黃父高聲地咳嗽。
桂 芬 (強笑著)鄉下的爸爸來啦,總得買一點!
趙 妻 喔,我倒忘記啦!——上海沒來過吧。(剝著茭白)
桂 芬 嗯,本來,去年秋天打算來的——
趙 妻 喔,(想起了似的)來看看新添的孫兒,對嗎?
桂 芬 (勉強地笑著)他,也有五六年不回去啦!
趙 妻 老先生倒很清健,三公司,大馬路,都陪他去玩過啦?
桂 芬 差不多,初到上海,總得這一套。
趙 妻 昨晚上回來很晚啦,你們黃先生陪他去玩了大世界?
桂 芬 不,就在這兒近處,上「東海」去看了影戲。(自發地笑了)可是花 了錢,他倒不愛看,說,人的頭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看到有點兒懂的時候,便又 蔔的跳過去啦。
趙 妻 (同意她)電影兒我也不愛看,一閃一閃的把頭也弄暈啦,老年人總 是愛看大戲的,陪他去看一本《火燒紅蓮寺》吧。去年年底,我的哥哥陪我去看了 一本,喔,真好極啦,行頭又好,佈景又新,電燈一黑,臺上的什麼都變啦。真的, 讓他看了回鄉下去,(笑)也許,幾天幾晚也講不完呢。
桂 芬 噯,家楣也是這麼說。
趙 妻 在上海還得住幾天吧?
桂 芬 (俯下眼睛)說不定,總還有幾天吧。
趙 妻 好福氣!兒子在上海成了家,添了孫兒。……
桂 芬 可是……要是家楣有事情做,……(往亭子間望了一眼,低聲地)…… 這也叫一家不知道一家的事啊,在他老人家看來,像我們這樣的生活也許很失望吧。 種田人家好容易地把一個兒子培植起來,讀到大學畢業,鄉下人的眼界都是很小的, 他們都在說,家楣在上海發了財,做了什麼大事情吶,可是……(不禁有點兒黯然) 到上海來一看,一家大小只住了一個亭子間!……(洗好了菜,站起來)
趙 妻 你們黃先生在鄉下還有兄弟嗎?
桂 芬 那倒好啦,還不是只有他一個。
趙 妻 (只能勸慰她)可是,你們黃先生有誌氣,將來總會……
桂 芬 (接上去)有誌氣有什麼用,上海這個鬼地方,沒誌氣的反而過得去; 他,偏是那副壞脾氣,什麼事情也不肯將就……
趙振宇 (放下報紙,一手除眼鏡,用手背擦一擦眼睛)不,不,隨便將就, 才是壞脾氣,社會壞,就是人壞,好人,就應該從自己做起的。大家都跟你們黃先 生一樣的不隨便,不馬虎……
桂 芬 (要走了)不隨便,就只配住亭子間,對嗎?
趙振宇 不,不,不是這麼說,做人但求問心無愧,譬如說……
趙 妻 (狠狠地)別再譬如說啦!再不去,又會脫班啦,幾毛錢一點鐘的功 課,還要扣薪水……
趙振宇 沒有的事,此刻八點差一刻,到學校裡四分半鐘就夠啦。(回頭對桂 芬,誠懇地)譬如說……(一看,見桂芬已經上樓去了)
趙 妻 (帶著冷笑)人家愛聽你的話嗎?這樣的話,到課堂裡去講吧,騙騙 小孩兒……
趙振宇 (坦然)聽不聽是人家的事,講不講卻是我的事啊!我,我……
趙 妻 得啦,得啦,走吧,過一會兒姓林的走過來,話又會講不完啦,海闊 天空的……
趙振宇 (望著客堂間)這幾天他又做夜班嗎?
趙 妻 做日班做夜班,跟你有什麼相幹?
〔門外賣滋米飯的聲音。
阿 香 (對她媽)媽,吃滋米飯!
趙 妻 (摸了一摸袋,大概沒有錢了,便轉換口氣)不是才吃過稀飯嗎?
阿 香 嗯!我要——
趙 妻 (狠狠地)你爸爸還沒有發財吶!
〔阿香羨慕地望著門外。
〔前樓施小寶方才起來,室內很暗,伸了一個懶腰,把窗帷扯開,室內方才明 亮,點了一支煙,開窗,望著窗外的雨,皺眉裝了一個苦臉,拿了熱水瓶,懶懶地 下樓來,走到亭子間的平臺上的時候向亭子間門縫裡望了一眼,好像看見了什麼好 笑的事情似的,抿著嘴自笑。
〔她是一個所謂廉價的摩登少婦,很時髦地燙著頭髮,睡眼惺忪,殘脂未褪。 艷紅色的印花旗袍,領口的兩個鈕扣攤著,拖著拖鞋,並不很美,但是眉目間自有 風情,婀娜地走著。
〔走到竈披間門口。隨手將尚餘大半截的紙煙一擲,趙妻聽見她下來,用憎惡 的眼光對她望了一眼,故意地避開視線,用力地扇煤爐,白煙直衝上去。
施小寶 (對趙妻看了一眼)喔,你們多早啊!(打一個伸欠)又是下雨,聽 著滴滴答答的聲音,就睡著不想起來啦!……(伸欠)
趙 妻 (有惡意地)你福氣好啊!
施小寶 (對她一笑)喔,趙先生今天不上課?
〔趙振宇熱心地看報。
施小寶 (有點兒意外)怎麼的,今天,往常人家不跟你講話,你偏有說有笑, 今天跟你說,你偏不理。
趙振宇 (連忙放下報)啊啊,你啊,瞧,報上說……
施小寶 (將熱水瓶中的殘水隨手一倒)報上說什麼?
〔水濺在趙妻的身上,趙妻虎虎地瞪了她一眼。
施小寶 啊,對不住!(悠然地開了後門,出去泡水了)
〔林誌成輾轉不能入睡,坐起來。
趙振宇 (看著他妻子的一副忿忿的神氣,禁不住)哈哈!……
趙 妻 (突然回轉身來)笑什麼?
趙振宇 為什麼老是跟她過不去呢?住在一個屋子裡面,見了面就吵嘴,像個 什麼樣兒!……
趙 妻 那副怪樣子我就看不慣,野雞不像野雞,妖形怪狀,男人不在家,不 三不四的男人一個個地帶到家裡來。……
〔亭子樓上黃家楣猛烈地咳嗽著,從窗口撲出上半身來。蒼白瘦削而帶憂鬱表 情,用手揮著下面衝上去的煤煙,把窗關上。小孩哭聲。
趙振宇 噯,這跟你又有什麼相幹吶,況且這也不能怪她啊,我不是跟你說過 嗎,這也是為著生活啊,男人搭了大輪船全世界的漂,今天日本,明天南洋,後天 又是美國,一年不能回來三兩次,沒有家產,沒有本領,賺不得錢,你要她三貞五 烈,這不是太,……太……
趙 妻 講道理到耶穌堂裡去!什麼事情,都要講出一大篇的道理來,可是我 看你也只強了一張嘴,你有才學,你能賺錢嗎?哼!我跟她過不去,和你有什麼相 幹?我跟別人講話,不要你插進來!……
趙振宇 什麼?我……笑話……(指手畫腳地走到他妻子前面,還要發議論的 時候——)
〔門外賣方糕的叫賣聲,阿香奔回來,打斷了他的話。
阿 香 媽,買方糕!趙 妻 吃不飽的,剛才……
〔施小寶泡了開水回來,在門口,一手推開了門。
施小寶 (對門外)方糕,餵!(付錢買了幾塊,回頭來看見了阿香的神氣, 又對賣糕的)餵!再給一塊!(對阿香)來,來!
〔阿香走過去拿。
趙 妻 (大聲地)不準拿。
施小寶 (笑著)這有什麼關係吶,小孩兒總是愛吃的。
趙 妻 不準拿!跟你說!
〔阿香望著母親,還是把手伸出來。
施小寶 不要緊,你吃好啦!……
趙 妻 (一把將阿香扯開)不爭氣的小鬼!你沒有吃過方糕嗎?(怒容滿面 地望著施小寶)
施小寶 (聳一聳眉毛)噁唷!……
趙 妻 噁唷什麼?
施小寶 小孩兒的事,認什麼真!
趙 妻 孩子是我的,你不要認真,我偏要認真!跟你說,咱們窮是窮,可是 不清不白的錢買的東西,是不準小孩兒吃的!
施小寶 (也生氣了)什麼,你說誰的錢不清白?
趙 妻 (冷笑)還問我吶?施小寶 噯,你這人為什麼這樣不講理啊!連好 歹也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的——
趙 妻 (吐出來一般地說)用不著你的好心好意。
施小寶 用不著就算啦!(笑著)不講理的——(往樓上走)蠢東西!
趙 妻 (趕上一步)蠢東西罵誰?
施小寶 (從樓梯上回頭來做一個輕蔑的表情,但是依舊帶著笑)罵你!(飄 然上去)
〔趙妻正要再講的時候,樓上黃家楣的父親抱著兩歲的小孩子下來了,桂芬手 裡拿著要洗的衣服跟在後面,趙妻只得吐了一口唾沫。
趙 妻 不要臉的!
〔黃父是一個十足的鄉下人,褪了色的藍粗布衫,繫著作裙,鬚髮已經有幾根 花白,得意地抱著孫兒,好像走不慣這狹斜的樓梯,一步步當心地下來。
桂 芬 (用好奇的眼光望了一眼施小寶,對她公公高聲地說)在弄堂裡走一 走,別讓他到弄口去,外面有汽車……
黃 父 (慇勤地和趙振宇招呼,指著小孩)他要我抱到街上去,哈哈,上海 地方走不開,要是在鄉下……
趙振宇 (接上去)老先生,上海比鄉下好玩嗎?黃 父 (答非所問)前幾 天還怕陌生,一會兒就熟啦!瞧,儘是要我抱,嘿!
趙振宇 (不懂似的)噯?
桂 芬 (對趙振宇)他耳朵不方便,還沒聽見吶!
趙振宇 (點頭,大聲地)老先生,上海比鄉下好玩嗎?
黃 父 鄉下?噯噯,還要住幾天,阿楣和她(指著桂芬)不放我走。好在蠶 事已經過啦,自己家裡不做絲,賣了繭子,就沒有事啦!……
趙振宇 唔,倒是很好玩,(對桂芬)你們怎麼跟他講啦?一點兒也聽不見嗎?
桂 芬 (笑著)大聲的喊,或者跟他做手勢!
〔黃父抱著小孩推門走出,阿香趁著機會跟著也去。
桂 芬 (趕上去)餵,(大聲地)別買東西給他吃!肚子要吃壞的。(回身 進來自言自語)歡喜他,什麼東西都給他吃,講又講不清。(對趙妻)可是,耳朵 不便也有不便的好處啊!有什麼事情可以瞞過他,他到現在還不知道家楣沒有事情 做吶,跟他說,學校裡在考試,這幾天不上課,反正他又不懂得……
趙振宇 跟他說在教書?唔,我們是同行。
桂 芬 (寂寞地笑著)家楣跟他說,在青年會辦的夜學校裡教書,他相信得 什麼似的。前天咱們坐電車從青年會門口經過,他就大聲地嚷起來,「啊!這就是 阿楣的學校。」好像整座的大洋房全是他自己的一樣,把全車的人都引笑啦!(洗 衣服)
趙振宇 哈哈哈,這看法倒不錯,大洋房全是我的!哈……
〔太陽忽然一亮,林誌成踱來踱去,把平門推開。
趙 妻 (聽見他的聲音,很快地)時候到啦,還不去幹嗎?姓林的起來啦, 過一會走到這兒來,又會講得不能動身的。
趙振宇 不要緊。
趙 妻 什麼叫不要緊啊!快,他已經起來啦。
趙振宇 怕什麼,他又不是老虎,此刻又不會向你要房錢。
趙 妻 我就不愛看他那副樣子,冷冰冰的好像欠了他的多,還了他的少,跟 他打招呼,老是喉嚨口轉氣,「唔」,連小孩子也怕他,(徵求桂芬同意般地)對 嗎?
〔桂芬點頭。
趙振宇 (有得意之色)可是,他偏跟我談得來,見了我他就……
趙 妻 (搶著忿忿地)我聽了就討厭,海闊天空的,自個兒的事情管不了, 還講什麼國家,社……社,社會,(對桂芬)這些鬼話,我學也學不會!〔桂芬微 笑。
施小寶 (走到樓梯邊,低聲地)黃先生!黃先生!
黃家楣 (從亭子間出來)什麼事?(有點窘態)
〔二人走近。
黃家楣 我……這幾天……你的錢……
施小寶 (嫣然一笑)不,別這樣說,這點錢算得什麼,……噯,黃先生,給 我做件事情……
黃家楣 什麼?
〔桂芬傾聽。
施小寶 (從袋裡拿出一封信來)請您念給我聽一聽!
黃家楣 (看了信)這是你,……你老太爺寄來的,唔,……他說家裡都好……
施小寶 (不等他念完,接著)可是,要錢用?對嗎?
黃家楣 唔,……大風把牆吹倒啦,所以要……
施小寶 反正是這麼回事,黃先生,別念啦,你只告訴我,他要幾塊?
黃家楣 ……唔,頂少要十五塊。還有……
施小寶 (一下就把信拿回去)哼,又是十五塊,他女兒發了財,在做太太!…… (要走了)
黃家楣 喔,我的那五塊,月底……
施小寶 (做一個媚眼)你——就太認真啦,這算得什麼?(笑)世界上像你 這樣老實的男人就太少啦!(用染著紫紅蔻丹的手指輕佻地在他下巴上一觸,飄然 地走了)
〔黃家楣有點窘,用手摸了摸被觸的地方,慢慢地回亭子間去。
林誌成 (走到自來水龍頭邊去漱口,嘴裡嘰咕地)買什麼小菜,還不回來!
趙振宇 (笑容滿面)早,做夜班?
林誌成 (沒有一點笑意)唔……
趙振宇 (也像自言自語)很忙吧,今年紗廠生意好……
林誌成 哼!生意好壞,我們反正是一樣。生意清,天天愁關廠,愁裁人;好 容易生意好起來,又是這麼一天三班,全夜工,不管人死活,反正有的是做不死的 牛!——
趙振宇 可是,生意好總比生意壞好一點吧!譬如說,……
林誌成 沒有的事,現在廠裡不分日夜地趕工,貨已經訂到明年的三月份了。 我們的大老闆,歷年不景氣,虧空了千把萬,現在,一年就統統還清啦。現在一共 五個廠,每天平均要賺三萬五千塊,一個月,三五十五,三三見九,一個月就是一 百多萬,那一年不是一千二百萬嗎?吃苦的就是我們,工人過不下去,還可以搖班, 可是當職員,就連這一點權利也沒有,三十五十塊錢一個月,就買去了你這麼一個 能算能寫又能替他打人罵人的管理員……
趙振宇 唔,每天三萬五,每年一千二百萬,來這麼十年,那不是一億二千萬……
林誌成 別的不說,單講我發工錢,每半個月就是幾千塊,花花綠綠的紙,在 我這手裡經過的也夠多啦。別人看,以為發工錢是一個好缺份;可是我,就看不慣 那一套,做事憑良心,就得吃賠賬。今天就為我少扣了三毛五分錢的存工,就給那 工務課長訓斥了一頓。哼,訓斥,他比我後二年進廠,因為會巴結,會討好,就當 了課長啦。天下的事,有理可以講嗎?(不勝憤慨)
趙振宇 (點點頭)唔,吃一行怨一行,這是古話。可是,話又得說回來,像 您這樣的能夠在一個廠裡做上這麼五六年,總已經算不錯啦,像我們這樣的生活, 比上固然不足,可是比下還是有餘……(指著報上的記事)上海有千千萬萬的人沒 飯吃,和他們比一下……
林誌成 (不等他說完)不對,我以為,上就上,下就下,最不行的就像我們 一樣。有錢,住洋房,坐汽車,當然好嘍;沒有錢,索性像那閣樓上的「李陵碑」 一樣,倒也乾脆,有得吃,吃一頓,沒得吃,束束褲帶上閣樓去睡覺。不用面子, 不要虛名,沒有老婆兒女,也沒有什麼交際應酬。衣服破啦,化三個子兒叫縫窮的 縫一縫,跟我們一樣的在街上走,誰也不會笑他。可是我們,大褂兒上打一個補釘, 還能到廠裡去嗎?媽的「長衫班」,借了債,也得掙場面!
〔桂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趙振宇 可是,也許,從「李陵碑」的眼裡看來,以為我們的生活比他好吧! 人,反正是永遠也不會滿意的,不滿意就有牢騷,牢騷就要悲觀,悲觀就傷身體, 你說身體是咱們自己的,我為什麼要跟自個兒的身體作對呢?所以我,就是這樣想, 有什麼不滿意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和那些更不如我的比一比,那心就平下去 啦,譬如說……
趙 妻 (從旁插嘴,爆發一般的口吻)譬如說,譬如說,只有你,沒出息, 老是望下爬!為什麼不跟有錢有勢的比一比?
趙振宇 (不去理會她,坐下來,預備長談了)譬如說——
趙 妻 別譬如說啦,今天不上課嗎?
趙振宇 (好像不聽見)譬如說,我們有機會唸書,能夠懂得事情,能夠這樣 的看著這個花花世界,有時候隨意的發發議論,這也是一種權利啊!(大聲地)哈 哈哈——
林誌成 (大不以為然)唔唔,這樣的權利,我可不敢當!
趙振宇 可是,林先生,平心說,社會待我們唸書人,已經很不錯啦,中國能 有多少人能夠唸書,能夠有跟我們一樣的……
趙 妻 (冷冷地)還算不錯,哼,那你可以去當叫化啦!
趙振宇 我說,現在全世界上的人,都一樣地在受難,各人有各人的苦處,你 瞧,這段消息,(將報紙遞過去)我們在馬路上看見他們的時候,哪一個不是雄赳 赳,氣昂昂,坐在鐵甲車上,滿臉的殺氣,鐵帽子下面的那雙有兇光的眼睛,好像 要將我們吃下去,可是把那套老虎皮脫下來,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林誌成 (接過報紙來看,悲痛的表情)什麼?……
〔黃家楣推開窗來下望。
趙 妻 (以為有什麼新奇的消息了)什麼事?
趙振宇 你不懂得!
趙 妻 不懂得才問你啊!
趙振宇 好,那麼我講給你聽。(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小學生講故事的姿態)報 上說,在一個……咱們中國貼鄰的國度裡,有一個兵,他打過仗,得過勳章,懂嗎? 胸口掛的勳章……可是退了伍,他就養不活他的老婆和爹娘,在一個晚上,他偷偷 地借了一個房間,吞鴉片煙……不,不,(連忙去看了一看報)吞毒藥自殺啦!他 在遺書上說,我賣盡了可以賣的東西,現在,只剩這一個父母傳給我的身體啦,聽 說醫學校裡要買屍首,那麼就把我的屍首賣了養家吧!……結果,根據他的遺囑, 把屍首賣了,賣了大洋三十六塊,扣去旅館的房錢一塊二毛,他的爸爸淌著眼淚領 回了三十四塊八毛的遺產!報館記者在這一新聞上面安上一個標題——標題懂嗎? 就是題目,《壯士一匹,實價三十四元八毛》!
林誌成 (憤憤地)媽的!(把報紙一擲)扣他一塊二毛的那傢夥簡直是強盜!
趙振宇 可不是,只是為著錢,為著這一點點錢……(回頭故意和他妻子開玩 笑)所以,我見了錢就討厭!
黃家楣 (悲愴的口吻)桂芬!
〔桂芬聽得出神不應。
林誌成 哼!……咱們中國,有的是浮屍,屍首也賣不到這樣的價錢!趙振宇 (又有新的話題了)噯噯,講到浮屍,今天報上說……
〔小天津——一個「白相人」風的年青人,推門進來,對大家望了一眼,一直 地往樓上去了。趙妻對桂芬用一種輕蔑的表情耳語,態度間有多少的得意。
桂 芬 (睜著好奇的眼)當真?
趙 妻 (指著自己的眼睛)我親自看見的,前晚上鬼鬼祟祟地陪她出去,昨 天天快亮的時候才回來,昨晚上在這兒,(指指水鬥邊)我還看見他向女的要回扣!
桂 芬 (掩口)丟人的!
林誌成 媽的,這世界真是男盜女娼,還不是為了錢,什麼丟人的事都可以做!
〔樓上施小寶看見小天津便大聲地喊:「滾出去!」大家擡頭聽。
林誌成 有朝一日我有了勢力,我一定要(恨恨地)把那些……(正要講下去 的時候——)
趙振宇 (大聲地)啊!(跳起來)只有三分鐘啦!(拿了桌上的書往外就跑)
趙 妻 (怒目瞪著他)死也改不好的壞脾氣!
黃家楣 (從樓上)桂芬!桂芬!
桂 芬 (擡頭)什麼呀?
趙振宇 (猛然地推門進來)忘了帽子!(奔入屋內,取了帽子胡亂地往頭上 一套,奔出)
趙 妻 (趕出去,在門口喊)餵,為什麼不換套鞋?……(望見他一溜煙的 去了,只能回轉,嘴裡咕嚕著)
〔桂芬把洗的衣服絞起。
林誌成 (發牢騷和談話的對手走了,只能回到自己房裡去)買什麼小菜啦, 九點鐘還不回來!
〔黃家楣走出亭子間往下走,這時候桂芬正揩著手迎上去。
黃家楣 來!
桂 芬 什麼事,還有幾件衣服沒洗好吶。
〔趙妻收拾房間,林誌成獨自打水洗臉。
黃家楣 (站在樓梯中間)忙什麼,這樣的天氣,一會兒就下雨,洗了又不會 幹。
桂 芬 (望著他)有什麼事?
黃家楣 (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有嗎?
桂 芬 (不懂)什麼?
黃家楣 昨天的——(下半句嚥了下去)
桂 芬 (會意了,低了頭)買了小菜,還剩幾毛錢。
黃家楣 那,今天……
桂 芬 (擡起頭來望著他)今天?
黃家楣 (沈默了一刻,另找話題似的裝著苦笑)桂芬!你覺得爸爸……你覺 得爸爸對我很失望吧?看他的神氣……
桂 芬 為什麼?我看不出。
黃家楣 (沈痛地)為什麼?賣了田,賣了地,典了房產,借了搾得出血來的 高利錢,把一個兒子培植出來,可是今天……
桂 芬 (攔住他)你老講這一套,什麼用?你又不曾做過什麼壞事情,又不 是偷懶不願找事情做,這樣大的上海找不到一件小事情,這又有什麼辦法啦!
黃家楣 (抓著自己的頭髮,漸漸興奮)全是那時候高等小學的姚先生講壞的, 他跟我爸爸說,這孩子是一個天才,學校裡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高材生,將來一定 有成就,讓他埋沒在鄉下太可惜啦!可是現在,要是他還活著,我倒要請他來看一 看,天才在亭子間裡面!(咳嗽)
桂 芬 怎麼啦,你又是……(顧慮旁人聽見,制止他)
黃家楣 (沈默了一下,透了口氣,放低聲音)爸爸好容易到了上海,要他整 天地在亭子間裡管小孩,這不是太可憐嗎!
桂 芬 我知道,可是——
黃家楣 小孩兒不是還有個鎖片嗎?(將視線避開桂芬)
桂 芬 (聳一聳眉毛)上次給你的三塊幾毛錢,不就是這金鎖片換的嗎?
黃家楣 唔!(黯然)咪咪很可憐,這一點東西也……
桂 芬 (望了他一眼,不語)
黃家楣 那麼,你——(不講下去)
桂 芬 什麼?(望著他)
〔黃家楣俯首不語。
桂 芬 (慢慢地)本來,有錢,是有錢的樣子,沒錢,是沒錢的樣子,你爸 爸在這兒也不會住得很久吧!……
〔黃家楣不語。
桂 芬 (自然流露)我倒擔心著今後吶。這邊借三塊,那邊借五塊,一天天 地撐下去,總有一天……
黃家楣 (驟然地擡起頭來,爆發似的)你以為我永遠也不會有事情做嗎?…… (講了這一句,又突然止住了,垂頭)
桂 芬 (狼狽)不,不,我不是這樣說,噯,你又是,(改換了央求的口吻) 家楣,我說錯啦!
〔黃家楣無言地用手撫了一下她的肩膀,轉身要上樓去。
〔這時候後門啞然地推開,黃父抱著咪咪進來,似乎很高興。咪咪一隻手拿著 一塊蛋糕,一隻手拿著一串荸薺。阿香反背著手,鬼鬼祟祟地跟在後面,兩隻眼盯 著她母親。
黃 父 哈哈,對啦對啦,是這一家,你很聰明!黃家楣 爸回來啦!(要迎 下去,突然咳嗽起來)
桂 芬 你上去吧,這兒風很大。
趙 妻 (望著她女兒的手)什麼?誰給你的?……
阿 香 (手裡也是一串荸薺,嘟著嘴)我說不要,他(指著黃父)一定要給 我的。
趙 妻 蠢東西,客氣也不懂得!(對黃父正要講話,一會兒想起,用手勢表 示感謝之意)
黃 父 (大聲地)虧得她,上海的屋子全是一個樣,一出門就找不到是哪一 家啦!哈哈哈!(走向樓梯)
趙 妻 (取過阿香的荸薺,勒下三個)吃一半!(隨手提起自己的圍身裙, 按在阿香的鼻上)哼!
〔阿香用力一哼,發出很響的聲音。
趙 妻 五歲啦,連鼻涕也不會哼!(帶著阿香進房去)
黃家楣 (忍住了嗆,裝著笑,接過咪咪)小東西,盡要老爹抱!(對父)爸 爸,上去躺一下吧,今晚上去看大戲,《火燒紅蓮寺》。
〔桂芬望著小孩手裡的荸薺。
黃 父 (聽不清,依舊答非所問)唉,不要緊,不要緊,算得什麼,鄉下的 小孩兒一頓就吃這麼三十五十個,吃吃,就吃慣啦!哈哈……
〔桂芬沈著臉回到水鬥邊。天上又是一陣驟雨,她只能退了一步站在竈披間門 口,黃家楣用手帕按著嘴也走出亭子間來,好像為著不使他父親看見一般地猛烈地 咳嗆,桂芬聳著耳聽。
趙 妻 (忠告似的)你們黃先生的毛病得去請先生看一看啊!清早咳得很厲 害!
桂 芬 可是他……
趙 妻 噢,說起來,我倒有個好單方,已經治好了許多人啦,五月端午的正 午時,用七七四十九個大蒜頭,四眼不見……
〔突然施小寶的房內好像推倒了什麼東西似的發出了怪響的聲音,趙妻、桂芬、 林誌成一起擡頭聽,接著,小天津若無其事地嘴裡吹著口哨,——大約是跳舞場裡 流行的歌曲吧,——施小寶虎虎地跟出來,嘴裡一路喊。
施小寶 我不去,不去,偏不去!
〔小天津在樓梯上站住,回頭望著她,盡吹口哨,不語。
施小寶 (走到平臺上)你去跟他說,我一點兒也沒有錯。要我跟他賠罪!休 想!我打他是應該的,哼!他才不漂亮,請吃了一頓飯,就打別人的主意!跟他說, Johnie快回來啦,有話跟他去講!(回身欲走)〔小天津用下巴招她下來。
施小寶 (走下幾檔)什麼?(豎起了眉毛)
小天津 (隨手將一根樓梯上的扶手檔子攀過來,輕輕地一折兩段,悠然地丟 掉,拂去手上的木屑,然後冷冷地對施小寶)你總還要在上海灘上走路吧,不聽我 的話,你的腿,總不比這木頭還硬吧!(重新吹著口哨,在許多眼光凝視中下樓, 悠然地開門而去)
〔趙妻很快地跟出去張望了一下,用力地將門關上。
施小寶 (有點兒悚然,但在眾人面前,不能不硬挺幾句)狗東西!強盜! (回身上樓去,倒在床上)
林誌成 (聽見爭執,從客堂間裡趕出來,直望著小天津走了之後,走到樓梯 邊來拾起折斷了的扶手檔,忿忿地)瞎了眼的,全租了些好房客!〔林誌成正要回 身轉去的時候,後門有人敲門,趙妻不敢去開,望著林誌成。林誌成沒辦法地壯一 壯膽,上去扯開門。叩門的是一個鬚髮蓬鬆的中年男子,穿著一套不稱身的西裝, 肩上已經濕透了,他有一雙善良而眼梢細長的眼睛,高聳的鼻子,但是態度可以看 出他此刻正在一個飽經苦難而身心俱憊的狀態之下,他就是楊彩玉的前夫,林誌成 的好友,葆珍的父親——匡復。匡 復 請問,這兒有一位姓林……(看見林誌成, 仔細地認了一下)啊,你就是誌成!我真找遍啦!
林誌成 (太意外了,使他睜著充血的眼睛,倒退了兩步)你……你……
匡 復 你不認識我了嗎?我……
林誌成 (細細地看了之後,面色變了)啊,復生!什麼……
匡 復 (熱烈地伸手過去)啊,我變啦,要是在街上碰到,怕再也不會認識 我吧!(苦笑)
林誌成 (啞然如遭電擊,不知所措)啊!——
匡 復 (熱情地握住了他的手)誌成!
林誌成 (一瞬間爆發出遇見了舊友時的感情)復生!你回來了!你!(差不 多抱住了他,但是一瞬間後,面色又慘變了)
匡 復 (舉首四望了一下,看見趙妻等睜眼望著他,向桂芬和趙妻叮嚀地招 呼,對林誌成)這全是你的家嗎?……
林誌成 (如夢初醒)啊,不,不,裡面坐,裡面坐!(陪著匡復到客堂間去) 〔趙妻等以驚奇的目光望著,林隨手將門關上。
匡 復 (邊走邊說)這一帶全變啦,無軌電車也通啦,屋子大半也拆造過啦。 在七八年前我在這一帶住的時候……
〔林誌成失神似的望著他。
匡 復 什麼,誌成,你看我的樣子……
林誌成 (掩飾內心混亂)唔唔,坐,坐,你抽煙嗎?(從抽鬥裡找香煙)
匡 復 什麼,你忘了我不抽煙嗎?
林誌成 噢噢,那麼,……(拿起熱水瓶,倒開水,但是他簡直不感到瓶裡已 經沒有水了,所以空做著倒水的姿勢)喝杯開水!(手抖著)
匡 復 (望著他的手,對於他的那種張皇失措的神情開始吃驚)什麼,誌成, 我來得太突兀,你覺得很奇怪吧?你,你身體怎樣?有什麼不舒服嗎?
林誌成 (愈加狼狽)不,不……匡 復 那麼,老朋友,為什麼不替我的恢 復自由高興呢?我們分手之後,連我進去之前的一年半計算在內,已經整整的十年 啦!
林誌成 唔唔,復生,我,我,很高興,可是,這,這不是做夢吧!
匡 復 (笑著)不,你捏我的手,這不是夢,這是現實!
〔林誌成握著他的手,對他望了一眼,又垂頭不語。
匡 復 (感慨)我在那鴿子籠裡夢想了八年的事,今天居然實現了。我每逢 放風的時候,吸著一口新鮮的空氣,吹著一陣從遠方吹來的風,我就很快地想到你, 誌成,期滿了之後,第一就要找到你,見了你,就可以看見我的彩玉,我的葆珍! 誌成,她們,她們……
林誌成 (眼睛裡露出恐怖的光)她們,唔,她們……
匡 復 她們好嗎?她們……(緊握著林誌成的手)喔,誌成,我不知道應該 怎樣感謝你,這幾年,她們怎樣過的,告訴我!……
〔林誌成不語。
匡 復 她們好嗎?誌成,你說……
林誌成 (塞住了喉嚨)她們……(苦痛)
匡 復 (吃驚)什麼?她們怎麼樣?
〔林誌成仍舊不語。
匡 復 (站起來)誌成,你告訴我,她們怎樣了?她們……你用不著瞞住我, 她們已經——(悲愴地)
林誌成 不,不,她們很好,……過一會兒……
匡 復 (透了一口氣)喔,她們很好嗎?誌成!要是沒有你這個朋友,她們 也許已經死掉,也許已經流浪在街頭,我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可怕的夢,夢見彩玉帶 了葆珍,乞丐一樣地在街頭要飯,啊……
〔正在他們談話的時候,阿香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來竊聽。趙妻正在小風爐上 炒菜,看見阿香跑去竊聽,立即趕過去一把扯開她,用拳頭威脅她,阿香沒法地走 開。但是趙妻聽見匡復講到彩玉這兩個字,便立定了腳,不自禁地也以和阿香同樣 的姿勢,從門縫裡偷聽。阿香站在樓梯邊望著她母親,嘟起了嘴,瞪著。
〔匡復的話未完,突然的前門叩門聲,林誌成狼狽,站起來,不去開,好容易 下定決心。
林誌成 (對匡復)她……(還要說下去)
〔內聲:(從門外)「老闆娘,洋瓶申報紙有嗎?」
林誌成 (緊張消失了,怒烘烘地)沒有!
〔內聲:(習慣的口吻)「阿有啥爛銅爛鐵,舊衣裳,舊皮鞋換啵?」喊著去 了。
匡 復 (被他打斷了話頭,拿起杯子,看見沒有水,又放下。這時候才將室 內看了一遍,當他的視線射到掛著的一件女人的旗袍的時候)噢,誌成,(強作精 神)我還不知道,你已經結了婚嗎?
林誌成 (痛苦愈甚)唔……匡 復 幾年啦,你太太呢?
〔林誌成不語。
匡 復 為什麼?在裡面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可是想一想,時間還是很快的, 在學校裡面鬧飯廳的老對手,現在都已經是中年人啦!(感慨系之,停了一下)誌 成,你今年是三十……五?
林誌成 (終於忍不住了,突然地站起來)復生!這幾年,你為什麼不給我一 封信?寫一封平安信,總不該是不可能吧!
匡 復 什麼?
林誌成 從你在龍華的時候帶了那封信給我之後,……就一個字也沒有……那 時候,案子又是那麼嚴重!
匡 復 朋友,對不住,我不知道外面是個什麼世界,寄信給你,也許會對你 不方便……
林誌成 (用一種差不多要哭的聲音)可是,可是,復生!你這樣做,你這樣 做,就使我犯了罪,犯了一種沒有面目見朋友的罪啦!復生,請你唾罵我,我卑劣, 我對不住你……
匡 復 (驚住)什麼?你說——
林誌成 我不是人,我沒有面目見你,我……(雙手抱住了頭)
匡 復 什麼事?誌成,我一點也不懂,你說……你說……
林誌成 復生!
匡 復 什麼?
林誌成 我——(停止)
匡 復 什麼啊?你說。
林誌成 我跟彩玉——
〔匡復一怔。
林誌成 (咬緊牙根)我跟彩玉同居了!
匡 復 (混亂,但是無意識地)嗯——(頹然坐下,學語似的)同——居— —了!
桂 芬 (大聲地)啊喲,趙師母!你的菜炒焦啦!
〔趙妻狼狽地跑回。桂芬拿了洗好的衣服之類上樓去。
林誌成 (低聲而有力地)自從我接到你從龍華輾轉托人帶給我的信,我就去 找彩玉,跟你想像的一樣,那時候,她們潦倒在一家閣樓上,你家裡的一切,差不 多全在你出事的時候給拿去啦。我……(喘了一口氣)我盡我的力量招呼她們,可 是,一年,兩年,得不到你一點兒消息,跟你同案子的人,死的死啦,變的變啦, 足足的等了你三年,(漸興奮而高聲)簡直不知道你死了還是活著……(很快地改 語調)可是,不,不,這並不能作為我犯罪的辯解,我犯了罪,我對不住你……可 是,復生!我是一個人,我有感情,我為著要使她們幸福,我就……
匡 復 (昂奮的聲音)要使她們幸福?……(好容易才制止了自己的感情混 亂)唔,……等一等,我……讓我想一想……
林誌成 現在想起來,使我苦痛的原因,還是為了一點不值錢的所謂的義氣, 我要幫助朋友,幫助朋友的家屬。每次看見葆珍的時候,我總暗暗地想,我一定要 保護她,使她能夠唸書,能夠繼續你的誌向……可是,這就使我犯了罪,我……
匡 復 (失神似的自言自語,好像不曾聽見林誌成的話)要使她們幸福——
林誌成 (多少的有點歇斯底裏)我也是男子漢,我也念過書,以前,你將我 看作自己的兄弟一樣,那麼你在患難中的時候,我能做出對不住你的事嗎?一兩個 月之後我感到了危險,我幾次三番地打定主意,我要離開,離開這種我平生不曾經 歷過的危險,我想湊成一筆整數的錢,交給彩玉,那麼,我可以不必經常地照顧她 們的生活,可是——
匡 復 (好容易恢復了他的平靜)那麼彩玉呢?
林誌成 也許,她也跟我一樣,運命遮住了我們的眼睛,愈掙紮,愈危險,終 於——
匡 復 慢,那麼現在……
林誌成 (不等他說完)現在?一切不都已經很明白嗎?我犯了罪,就等著你 的審判。不,在你來審判我之前,良心早已在拷問著我了,當我些微地感覺到一點 幸福,感覺到一點家庭的溫暖,這時候一種看不見的刑具就緊緊地壓住了我的心。 現在好啦,你來啦,我供認,我不抵賴,……我在你面前服罪,我等著你的裁判! (一口氣地講完,好像安心似的透了口氣,頹然)
匡 復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要知道,現在你和彩玉都幸福嗎?
林誌成 (反攻似的口吻,但是痛苦地)你說,幸福能建築在苦痛的心上嗎?
匡 復 (黯然)唔——
〔沈默片刻,桂芬拿了一個洋瓶從亭子間出來。
黃 父 (聲)你別去打酒啊,我不喝,……噯噯……
〔桂芬走到後門口,正值閣樓的住戶「李陵碑」回來,臂下夾著幾份賣不完的 報,已經喝了一點酒,醉醺醺地誰也不理會,嘴裡哼著,一徑往樓上去。
李陵碑 (唱)「盼嬌兒,不由人,珠淚雙流……(蒼涼之感)我的兒啊,七 郎兒,回雁門,把兵求救,為什麼,此一去,不見回頭……」
匡 復 (跟著李陵碑的歌聲,望了一望樓頂,頹喪地)我不該來看你們,我 多事啦……
林誌成 什麼,你說……
〔匡復不語。
〔有人敲門,林誌成毫不思索地站起來,決然。
林誌成 好,她回來啦,我,我此刻出去,讓你們談話,怎麼辦我都願意。朋 友,我等著你的決定……(去開門)
〔但是進來的是一個穿工服的青年人。
青 年 (張皇地)林先生,快,工務課長請你立刻去,廠裡出了事,快……
林誌成 (冷冷地)日班的事,跟我有什麼相幹?
青 年 不,不,鬧得很厲害,快,大家等著。(差不多強迫一樣拉著他)
林誌成 不,不,我有事……(被扯著只能換了衣服下場)
匡 復 (重新再將室內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走近案前,拿起一本葆珍方才剩 下的唱歌本子,看了一下。獨自地)林葆珍,唔,林!(將書放下,屈指計算)那時 候她是五歲……(無意識地在葆珍的小鋼琴上按了一下)
〔這時候太陽一閃,黃父抱著咪咪從亭子間窗口探出頭來,望一望天。一刻, 黃家楣拿了一個包袱匆匆地下樓來,當他走到水鬥邊的時候,正值桂芬打了酒回來。
桂 芬 (望著他的包裹)什麼?
黃家楣 (有點忸怩)衣服!……
桂 芬 (將露出在包裹外的一隻衣角一扯,望了他一眼,然後)家楣,我只 有這一件出客的衣服啦!……〔黃父從樓窗口望著。
黃家楣 (解嘲地)反正你又沒有應酬,天氣熱了又用不著,過幾天……(看 見桂芬有不捨之意,硬一硬心腸不管她,往外就走)
桂 芬 家——
〔黃家楣頭也不回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桂芬突然以手掩面,爆發一般地啜 泣。黃父在樓上看見了這種情景,面色陡變,很快地從樓梯上走下來。二人在樓梯 邊相遇,桂芬看見他,狼狽地改換笑容。
桂 芬 老爹……黃 父 (望著她)唔……
〔後門,楊彩玉提著菜籃回來,好奇地望著他們。
〔雨漸大,弄內兒童喧噪聲。
——幕 下
第二幕
〔同日下午。
〔客堂間,——楊彩玉伏在桌上啜泣,匡復反背著手,垂著頭,無目的地踱著, 二人沈默。
〔客堂樓上,——小天津躺在施小寶的床上,臉上浮著不懷好意的微笑,抽著 煙。施小寶哭喪著臉,在梳妝臺前打扮,沈默。
〔亭子間,——夾著小孩哭聲裡面,黃家楣大聲地在和他父親談話,言語不很 清楚。不一刻,桂芬帶著緊張的表情,拿了熱水瓶慢慢地下樓來,她聳著耳朵在聽 他們父子間的談話,開後門出去。
〔竈披間,——趙妻在縫衣服,無言。
〔一分鐘之後。
〔太陽一閃,燦然的陽光斜斜地射進了這浸透了水氣的屋子,趙妻很快地站起 身來,把濕透了的洋傘拿出來撐開,再將一竹竿的衣服拿出來曬。
黃 父 (聲)瞧,不是出太陽了嗎?(一手推開窗)
黃家楣 (聲)爸,再住幾天,晚上天晴了去看《火燒紅蓮寺》……(咳嗽)
黃 父 (聲)下了半個月的雨,低的幾畝田,怕已經汆掉啦,不回去補種, 今年吃什麼?
〔趙妻好容易將衣服曬好,回到室內坐定,拿起針線,太陽一暗,又是一陣大 點子的驟雨,連忙站起來,收進。
趙 妻 (怨恨之聲)唧!
匡 復 (踱到楊彩玉面前站定)那麼你說……你跟誌成的同居……
〔楊彩玉無語。
匡 復 (獨白似的)你跟他的同居,單是為著生活,而並不是感情上的……
〔楊彩玉無言,不擡起頭來,右手習慣地摸索了一下手帕。
〔匡復從地上拾起手帕,無言地交給她,沈默。門外賣物聲,阿香悄悄地從後 門推門進來,好像擔心著踏濕了的鞋子似的,不敢進來。
匡 復 唔,生活,為了生活!(點頭,頹然地坐下。一刻,又像譏諷,又像 在透漏他蘊積了許久的感慨)短短的十年,使我們全變啦。十年之前,為著戀愛而 拋棄了家庭,十年之前,為著戀愛而不怕危險地嫁了我這樣一個窮光蛋;可是,十 年之後……大膽的戀愛至上主義者,變成了小心的家庭主婦了!
〔楊彩玉無言,揩了一下眼淚,望著他。
匡 復 彩玉!怕誰也想不到吧,你能這樣的……(不講下去)
楊彩玉 (低聲)你,還在恨我嗎?
匡 復 不,我誰也不恨!
楊彩玉 那麼,你一定在冷笑,……一定在看不起我吧。當自己愛著的丈夫在 監牢裡受罪的時候,將結婚當做職業,將同情當做愛情,小心謹慎地替人管著家。……
匡 復 彩玉!
楊彩玉 (提高一些聲調)但是,在責備我之前,你得想像一下,這十年來的 生活!我跟你結婚之後,就不曾過過一日平安的生活,貧窮,逃避,隔絕了一切朋 友和親戚。那時候,可以說,為著你的理想,為著大多數人的將來,我只是忍耐, 忍耐,……可是你進去之後,你的朋友,誰也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儘管嘴裡不說, 態度上一看就知道,只怕我連累他們。好啦,我是匡復的妻子,我得自個兒活下去, 我打定了主意,找職業吧,可是葆珍纏在身邊。那時候她才五歲,什麼門路都走遍, 什麼方法都想盡啦,你想,有人肯花錢用一個帶小孩的女人嗎?在柏油路粘腳底的 熱天,葆珍跟著我在街上走,起初,走了不多的路就喊腳痛,可是,日子久了,當 我問她,「葆珍,還能走嗎」的時候,她會笑著跟我說:「媽!我走慣啦,一點也 不累。」……(禁不住哭了)這是——生活!
匡 復 (痛苦地走過去撫著她的肩膀)彩玉,我一點也沒有責備你的意思, 我只是說……楊彩玉 你說,這世界上有我們女人做事的機會嗎?冷笑,輕視,排 擠,輕薄,用一切的方法逼著,逼著你嫁人!逼著你乖乖的做一個家庭裡的主歸!……
匡 復 彩玉!過去的事,不用講啦,反正講了也是沒有法子可以挽回來。你 得冷靜一下,我們倒不妨談談別的問題。
楊彩玉 ……(一刻)別的問題?(回轉身來)
匡 復 唔……(沈默,踱著)
〔桂芬泡了開水回來,手裡托著幾個燒餅。阿香艷羨地跟著進來,桂芬上樓去。 一刻,黃家楣與桂芬出來,站在樓梯上。
黃家楣 (帶怒地)方纔我出去的時候,你跟爸爸說了些什麼?
〔桂芬搖頭。
黃家楣 沒有說?那為什麼上半天還是高高興興的,一會兒就會要回去呢?他 說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 芬 今晚上?(吃驚)不是講過了去看戲嗎?
黃家楣 (恨恨地)已經自個兒在收拾行李啦,還裝不知道!
桂 芬 裝不知道?你說什麼?
黃家楣 我說你趕他走的!
桂 芬 我……趕……他……走!家楣!你講話不能太任性,我為什麼要趕走 他?我用什麼趕走他?
黃家楣 (冷冷地)為什麼,為著我當了你的衣服;用什麼,用你的眼淚,用 你那副整天皺著眉頭的神氣。他聾了耳朵,但是他的眼睛沒有瞎,你故意地愁窮歎 苦,使他……使他不能住下去!……
桂 芬 我故意地?……黃家楣 我爸爸老啦,你,你,你……
桂 芬 (被激起了的反駁)你不能這樣不講理!你別看了別人的樣,將我當 作你的出氣洞。你希望你爸爸多住幾天,我懂得,這是人情。可是我問你,這樣多 住了幾天,對他,對你,有什麼好處?你這樣只是逼死大家,大家死在一起,…… 我,(帶哭聲)我為什麼要趕走……他〔黃家楣無言,以手猛抓自己的頭髮。
桂 芬 (委婉地)家楣!你自己的身體……
〔亭子間小兒哭聲。
黃 父 噢,別哭別哭,我來抱,好,好……
〔桂芬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淚,黃家楣很快地拿自己的手帕替她揩乾,讓桂芬回 房間去。黃家楣垂著頭,跟在後面。
匡 復 (聽完了他們的話)那麼——你們現在的生活……
楊彩玉 (苦笑)你看!匡 復 我看,誌成也很蒼老了。也許,我今天來得 太意外,方才看見他的時候,覺得在他從小就有的憂鬱癥之外,現在又加了焦躁病 啦……
〔楊彩玉無語。
匡 復 他在廠裡的境遇?
〔楊彩玉搖頭。
匡 復 依舊是不結人緣?
楊彩玉 (點頭,一刻)你看,我呢?我老了吧!
匡 復 (有點難以置答)唔……楊彩玉 老啦?
〔匡復望著她。楊彩玉 你說啊,我——
〔匡復沈默不語。楊彩玉 (佯笑)不說,唔,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彩玉啦!
匡 復 (倉皇)不,不,我在想……
〔沈默。
楊彩玉 想?唔,那麼你看,我幸福嗎?
匡 復 我希望!
楊彩玉 你講真話!你看,他能使我幸福嗎?
匡 復 我希望,他能夠。
楊彩玉 (冷笑,避開他的視線)你說我變了,我看,你也變啦。你已經沒有 以前的天真,沒有以前的爽快啦。
匡 復 什麼?你說……
楊彩玉 (很快地接上去)假使我現在告訴你,誌成不能使我幸福,我現在很 苦痛,葆珍跟我一樣地也是受著別人的欺負,那你打算……(凝視著他)
〔匡復不語。
楊彩玉 他在廠裡不結人緣,受人欺負,被人當作開玩笑的對象。他的後輩一 個個地做了他的上司。整天地擔憂著飯碗會被打破,回到家裡來,把外面受來的氣 加倍地發洩在我的身上,一點兒不對,嘟著嘴不講話,三天五天地做啞巴,……復 生!你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算幸福嗎?
匡 復 (痛苦地)彩玉,我對不住你……
〔後門推開,葆珍很性急地回來,趙妻看見她,很快地對她招手,好像要報告 她一些什麼消息;可是葆珍好像全不註意,大踏步地闖進客堂間裡。二人的談話中 斷,匡復反射地站起身來。
楊彩玉 葆珍,過來,這是……(礙口)
匡 復 (搶著)是葆珍嗎?(以充滿了情愛的眼光望著)
葆 珍 (吃驚)認識我?先生尊姓?
楊彩玉 葆珍……(語阻)
匡 復 (笑著)我姓匡……
葆 珍 (很快)Kuan?怎麼寫?(天真爛漫)
匡 復 (用手指在桌上寫著)這樣一個匸裡面,一個王字。
葆 珍 匡?(做著誇大的吃驚的表情)有這樣奇怪的姓嗎?這個字作什麼解 釋?
匡 復 (給她一問便問住了)那倒——
葆 珍 (很快地跑到桌子邊去找出一本小小的字典,翻著)匸部,一,二, 三,四,……有啦,喔,Kuang,匡正,改正的意思,可是匡先生,這樣的字,現在 還有人用嗎?
匡 復 (始終以驚奇而愛惜的眼光望著她)唔,用是用,可是已經很少啦。
葆 珍 沒有用的字,先生說,就要廢掉,對嗎?
楊彩玉 葆珍!
匡 復 唔!你很對!(笑著)我今後就廢掉它。
葆 珍 那好極啦,媽,為什麼老望著我?快,給我一點兒點心,我要去上課 啦。
匡 復 為什麼,不是才下課嗎?
葆 珍 不,(驕傲地)方才先生教我,此刻我去教人,我是「小先生」,教 人唱歌,識字。
匡 復 「小先生」?
〔楊彩玉拿了幾塊餅乾給她,她接著邊吃邊說。
葆 珍 「小先生」,不懂嗎?小先生的精神,就是「即知即傳人」,自己知 道了,就講給別人聽……啊,時候不早啦,再會!(跳跑而去,至門口,嘴裡唱著) 「走私貨,真便宜!」
趙 妻 (低聲而有力地)葆珍!……
〔葆珍不理而去。
匡 復 (不自覺地,跟了一兩步,望她出去之後才回頭來)唔,日子真快!
楊彩玉 (懷舊之感)你看,她的脾氣,不是跟你年青的時候完全一樣嗎?你 做學生的時候,不是為了一門代數,幾晚上不睡覺,後來弄出了一場病嗎?她也是 一樣,什麼事,都要尋根究底的!
匡 復 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這種精神了。……(沈吟了一下,想起似的)彩 玉!我此刻倒覺得安心了。當我在裡面腳氣病厲害的時候,我已經絕望,在這一世, 怕總不能再和你們見面啦,可是現在,我親眼看見了葆珍,居然跟我年青的時候一 樣……
楊彩玉 你安心啦?你以為葆珍很幸福嗎?
匡 復 不,我不是這意思……
楊彩玉 (憂鬱地)在她潔白的記憶裡面,也已經留下了一點洗刷不掉的黑點 了,別的小孩們叫她……(望著匡復)
匡 復 什麼?連她也有——
〔這時候後門口小孩子爭吵之聲,趙妻望著門外。
阿 牛 (聲)拿出來!拿出來!
阿 香 (聲)這是我的!姆媽!(大聲地叫)
趙振宇 (從學校裡回來的模樣,兩手攔著兩個孩子進來)到裡面去!到裡面 去!(見阿牛和阿香扭在一起)哈哈……
阿 牛 拿出來!(回頭對他爸爸)這是我的「勞作」,她把我弄掉了,拿出 來!
阿 香 媽給我玩的!是我的!
〔二人扭打,趙振宇始終不加幹涉,帶笑地望著。趙妻連忙放下了針線出來。
趙 妻 阿牛!(看見趙振宇的那副神氣,虎虎地)盡看!打死了人也不管! (去扯阿牛)
趙振宇 (神色自若)不會不會,黃梅天,讓他們運動運動也好!
趙 妻 不許打,阿牛!你這死東西!
〔阿牛一拳將阿香打哭了。
趙振宇 哈哈哈……
趙 妻 (死命地將阿牛扯開)你還笑!
〔趙振宇機械地,有點兒做作,忍住了笑。這時候阿牛猛撲過去,從阿香手裡 奪回了一張紙板細工。
趙 妻 什麼,你搶,搶,……(扯著阿牛進房去)
趙振宇 (蹲下來,拿出手帕來替阿香揩眼淚,一邊用教員特有的口吻)別哭 啦,我跟你講過的,打勝了不要笑,打敗了不許哭,哭的就是膿包!(顧慮著他妻 子聽見,低聲地)明天再來過!(帶著阿香進房間去)我跟你哥哥講的故事你也聽 過的,拿破侖充軍到愛爾伐島去的時候,他怎麼說?唔,唔……啊,你瞧!阿牛已 經在笑啦。(大聲地)哈哈哈………
〔前樓,——施小寶已經打扮好了,聽見趙振宇的笑聲,想起了什麼似的往樓 下走。
小天津 (狠狠地)哪兒去?
施小寶 (舉起她穿著拖鞋的腳)我又不會逃,急什麼?(下樓,走到竈披間 門口,對趙振宇悄悄地招手)趙先生!
趙振宇 喔,你在家?(走過去)
〔趙妻怒目而視,望著。
施小寶 (低聲地)請你替我查一查這幾天報……
趙振宇 什麼事?
〔趙妻起身站在竈披間門口。
施小寶 請你替我查一查,Johnie——那死胚的船什麼時候回到上海來?
趙振宇 喔喔,(回身去拿報,又想起了似的)那船叫什麼名字啊?
施小寶 那倒……唔,有個丸字的。
趙振宇 哈哈……有個丸字的船可多得很吶,譬如說……
施小寶 那麼——
趙 妻 (故意使她聽見)不要臉的!
趙振宇 你們先生快回來啦?
施小寶 (回身,憂鬱地)能回來倒好啦!(上樓去,一想,又回下來,走向 客堂間,看見有客,躊躇)喔,對不住,林先生不在家?
楊彩玉 噯,有什麼事嗎?
施小寶 (難以啟口)林師母!我跟你講一句話。
楊彩玉 (走到門邊)什麼?
施小寶 林先生就回來嗎?
楊彩玉 有什麼事嗎?……可以跟我說。
施小寶 (遲疑了一下,決然,但是低聲地)您可以替我把我房間裡的那流氓 趕走嗎?
楊彩玉 什麼?流氓?
〔匡復站起來。
施小寶 他,他要我,……我不高興去,過一天我那死胚回來了會麻煩……
楊彩玉 我不懂啊,那一位是你的……
小天津 (有點懷疑,站起來,走到樓梯口)小寶!
施小寶 (吃驚,很快地)他是白相人,他逼著我到——
小天津 (大聲)小寶!
施小寶 (回身,上樓去,哀求似的)假使林先生回來啦,請他……(上去)
匡 復 (看她走了之後)什麼事?楊彩玉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仰望著樓上。
施小寶 急什麼,又不去報死!
小天津 人家等著,走啦!
施小寶 (勉強地坐下,穿高跟鞋)煙卷兒。
〔小天津摸出煙盒,已經空了,隨手將自己吸著的一支遞給她。
施小寶 (接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將它丟了,故示悠閒地)你可知道,Jo hnie明天要回來啦。
〔小天津若無其事。
施小寶 你不怕他找麻煩?
小天津 (不理會,突的站起來)走!
施小寶 (做個媚眼)可是,這也要把話講明白了再走啊!(接近他,做個媚 態)
小天津 你要我動手嗎?(虎虎地將她拉開)
施小寶 (掩飾內心的狼狽)那麼我明天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反正你是有種 的。(起身,被小天津威脅著下樓)
小天津 (在樓梯上)告訴你,Johnie此刻在花旗,懂嗎?
〔施小寶不語,二人出去。趙妻怒目送之,回頭來要發話,但是沒有對手,只 能罷了。〔門外賣物聲,天驟然陰暗。
桂 芬 (走到平臺上,叫)林師母!請您把電燈的總門開一開!
〔楊彩玉無言地開了電燈總門,亭子間驟然明亮。遠遠的雷聲。以下在匡復與 楊彩玉講話間,亭子間與竈披間的住戶們開始作晚餐的準備。
楊彩玉 你還沒有回答我方纔的話啊,你看,我們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幸福嗎?
〔匡復沈默。
楊彩玉 假使,你真心說,假使你以為我跟葆珍的生活都很不幸,那麼……
〔匡復不語。
楊彩玉 你能安心嗎?
〔匡復痛苦,無言。
楊彩玉 (走近一步)你為什麼不講話呀?你當初不是跟我說,你要用你一切 的力量使我幸福嗎?
匡 復 (痛苦地)彩玉,你別催逼我!我的頭腦混亂了,我不知應該怎麼辦, 我,我……(站起來無目的地踱著)
楊彩玉 (沈默了片刻之後)唔,復生!你記得黛莎的事嗎?
匡 復 (站住)黛莎?
楊彩玉 唔,我們在小沙渡路的時候,我害了傷寒,你坐在我床邊跟我講的一 個故事,小說裡的那女人不是叫黛莎嗎?
匡 復 啊啊,……
楊彩玉 那時候你嫌我軟弱,講到黛莎的時候,你總說,彩玉,要學黛莎,黛 莎多勇敢啊!那叫什麼書?我記不起啦!
匡 復 唔,那是,……那書的名字是叫做《水門汀》吧。
楊彩玉 對啦,《水門汀》,你現在覺得黛莎那樣的女人怎麼樣?
〔匡復不語。
楊彩玉 你跟我講的許多故事裡面,不知怎麼的,我老也忘不了黛莎。也許— —
匡 復 (攔住她)彩玉,你別說啦,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
楊彩玉 我當然不能比黛莎,可是你不是說,永遠永遠地要使我幸福嗎?只要 你活著。
〔匡復無言。
楊彩玉 (進一步地)你說,我不能學黛莎嗎?像那小說裡面一樣,當她丈夫 回來的時候,……
匡 復 (慘然)可是,你可以做黛莎,而我早已經不是格萊普啦。黛莎再遇 見她丈夫的時候,她丈夫是一個戰勝歸來的勇士,可是我(很低地)已經只是一個 人生戰場的殘兵敗卒啦。
楊彩玉 復生!
匡 復 方纔你說,我也變啦,對,這連我自己也知道,我也變啦,當初我將 世上的事情件件看得很簡單,什麼人都跟我一樣,只要有決心,什麼事情都可以成 就,可是,這幾年我看到太多,人事並不這樣簡單,卑鄙,奸詐,損人利己,像受 傷了的野獸一樣的無目的地傷害他人,這全是人做的事!……(突然想起似的)喔, 可是你別誤會,這,我絕不是說誌成,他跟我一樣,他也是弱者裡面的一個!
楊彩玉 (感到異樣)復生,這是你講的話嗎?弱者,你現在已經承認是一個 弱者了嗎?你當初不是幾次幾次地說……
匡 復 所以,我坦白地承認我已經變啦,你瞧我的身體,這幾年的生活,毀 壞了我的健康,沮喪了我的勇氣,對於生活,我已經失掉了自信。……你看,像我 這樣的一個殘兵敗卒,還有使人幸福的資格嗎?
楊彩玉 那麼你說……我們之間的……
匡 復 (絕望地)我方才跟誌成說,我反悔不該來看你們,我簡直是多此一 舉啦。
楊彩玉 復生!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以前,你是從來也不說謊話的!
〔匡復無言。
楊彩玉 (含著怒意)那麼,你太自私,你欺騙我!從你和我結婚的那時候起。
匡 復 什麼?(走近一步)
楊彩玉 問你自己!
匡 復 彩玉!我沒有這意思,我只是說對於生活,我已經失掉了自信,我沒 有把握,可以使你和葆珍比現在更……
楊彩玉 那麼我問你,很簡單,假定,這八年半裏面,你沒有誌成這麼一個朋 友,我跟他也沒有現在一樣的關係,那麼很自然,假定我跟葆珍現在已經淪落在街 頭,也許,兩個裡面已經死了一個,假定,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你找到了我,我要 求你幫助,那時候,你也能跟方才一樣地說:「我已經沒有使你們幸福的自信,我 只能讓你們餓死在街上」嗎?
匡 復 (一句話被問住了,混亂)那……那……
楊彩玉 那麼我只能說,要不是你太殘酷,那就是你在嫉妒!
匡 復 (茫然自失)彩玉!
楊彩玉 要是在別的情形之下,你一定會對我說,彩玉我回來啦,別怕,我們 重新再來過,可是現在,——你,你已經厭棄我了!——為著我要生活……
匡 復 彩玉,別這麼說,我,我應該怎麼辦呢?我簡直不能再想啦!(焦躁 苦痛)
〔弄內性急地叫喊著的《大晚夜報》的呼聲,趙振宇急忙忙地買報。楊彩玉 (央求地)復生!你不能再離開我,不能再離開那被人看作沒有父親的葆珍,為著 葆珍,為著我們唯一的……
匡 復 (吟沈了一下)這,這不使誌成……不使誌成更苦痛嗎?
楊彩玉 (沈默了一下)可是,我早就跟你說,這只是為著生活……
匡 復 (垂頭,無力地)彩玉!……
楊彩玉 (捏著他的手)打起勇氣來,……從前你跟我講的話,現在輪著我對 你講啦。(笑,扶起他的頭)你還年青吶,(摸著他的下巴)好啦,把鬍子剃一剃!…… (一邊說,一邊從抽鬥裡找出林誌成的安全剃刀等等)復生!別多想啦,今天是應 該快活的,對嗎?
匡 復 (充滿了蘊積著的愛情,爆發般地)彩玉!(將頭埋在她的胸口)
楊彩玉 (撫著他的頭髮)復生!你,你……(感極而泣,與匡復二人依偎著)
〔天色漸暗,沙嗓子的老槍沒氣力地喊著《大晚夜報》、《新聞夜報》、「無 線電節目」……從前門外經過,尖喉嚨的女人喊著《夜報》等等。〔竈披間點了電 燈。
〔突然,前門猛烈地敲門聲,匡復和彩玉反射地分開。
楊彩玉 誰?(一邊去開門)
〔廠裡的一個青年職員,帶著一個工頭模樣的人進來,滿頭大汗。青年 快, 叫林先生快去!
楊彩玉 他沒有回來啊。
青 年 (差不多要闖進來搜尋似的姿勢)林師母,您幫幫忙,工務課長已經 在發脾氣啦,這不幹我的事啊。(大聲地)林先生!
楊彩玉 (驚奇)真的他沒有回來啊,上半天出去了,就沒有回來過!有什麼 事嗎?
青 年 (焦躁地)事可多吶,……林師母,當真……那麼您知道他到哪兒去 嗎?
楊彩玉 (著急)我怎麼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有什麼事嗎?……
青 年 (不回答她,回頭對工頭)那您趕快到二廠去看一看。
〔工頭將匡復上下地望了一下,下場。
青 年 林師母,事情很要緊,要是他不去,……(揩一揩額上的汗)好啦, 他回來,立刻請他就來,大老闆也在等他。(匆匆而下)
楊彩玉 餵餵……(看見他走了,關了門,擔憂地望著匡復)
匡 復 (緊張地)什麼事?
楊彩玉 近來廠裡常常不安靜,可是……
匡 復 他到哪兒去啦?……(不安地)他不會做出……
楊彩玉 (低頭)不會吧,可是……(也感到不安)
〔後門外一陣笑聲,罵聲,門推開,李陵碑喝醉了酒,帶跌帶撞地進來,嘴裡 哼著。後門好像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小孩和婦女,阿香夾在裡面,匡復聳耳聽;但 是楊彩玉卻早知道這是李陵碑的日常功課了,看了一看方才拿出了的安全剃刀,去 替他倒水。
李陵碑 (醉了的聲音)要我唱,我就唱,這有什麼……(唱)「金烏墜,玉 兔升,黃昏時候……盼嬌兒,不由人,珠淚雙流……」
門外人聲一 好!馬連良老闆差不多!
門外人聲二 再來一個!
門外人聲三 李陵碑你的嬌兒死啦!死啦!
李陵碑 (突然旋轉身來)媽的,誰說,誰說,咱們阿清在當司令,也許是師 長,督辦,也許,……也許……
門外人聲一 也許已經是炮灰!
門外人聲二 別打岔,讓他唱下去!
李陵碑 (用拳頭威脅門邊的小孩)媽的,你們也敢欺負我!
〔小孩們一哄而走,笑聲,但是一下又重新集合起來。
李陵碑 阿清當了司令回來,我就是……(舌頭不大靈便)老太爺啦,媽的…… (走近趙振宇身邊,不客氣地將他在看的報紙奪來,指著)趙……趙……趙先生, 報上有李司令,李阿清司令到上海來的消息嗎?
〔趙振宇帶笑地望著他。
李陵碑 登出來的時候,你……你告訴我,我,我請你喝酒!(將報紙還給他) 媽的,有朝一日,阿清回來……(跌跌撞撞地上樓去,蒼涼地唱)「含悲淚,進大 營,雙眉愁皺,腹內饑,身又冷,遍體颼颼……」
趙振宇 (起身來將閒人遣走)沒有什麼好看!……(回頭來見阿香,一把抓 住)你也看,我跟你說過,李陵碑來的時候,不準笑,你……你,(不管阿香懂不 懂地)你簡直是幸災樂禍啦,這,這……
〔天色愈暗,楊彩玉開電燈,給匡復倒了洗臉水,望著他。
匡 復 怎麼回事?
楊彩玉 閣樓上的房客,怪人,他有一個單生子,在「一二八」打仗的時候去 投軍,打死啦,找不到屍首,可是他一定說,兒子還活著,在當司令,有點兒神經 病啦。
匡 復 唔……(感慨系之,剃鬚)
李陵碑 (聲)(蒼涼的歌聲)「……不由人,珠淚雙流……」
〔黃父抱了小孩下來。遠雷。
桂 芬 (從亭子間門口)爸爸,晚啦,別抱他出去!
〔黃父根本不曾聽見,看見趙振宇慇勤地和他招呼。
趙振宇 老先生!天要下雨啦!
黃 父 (依舊是答非所問)今晚上要回去啦,多抱一抱,哈哈……(多少的 在態度上已經有一點憂鬱了)
趙振宇 什麼,回鄉下去?不是說,(回頭問他妻子)今晚上去看戲嗎?
〔黃家楣從窗口探出頭來。
黃 父 今年雨水太多,低的田春苗要補種了……
趙振宇 多玩幾天吶,上海好玩的地方還多吶。
黃 父 (哄著小孩,自言自語地)好,好,外面去買東西給你吃。……(正 要出門的時候,電光一閃,一個響雷,他只能回轉,望了望天,對趙振宇)所以說, 這個世界是變啦。咱們年紀輕的時候,天上打閃,總有雷的聲音的,可是變了民國, 打閃也沒有聲音啦,對嗎?有人說:雷公敲的鼓破啦。
趙振宇 什麼,方才不是……(一想就明白了)哈哈!……(大聲地)老先生! 雷公的鼓沒有破,還是很響的,你老先生的耳朵不便啦,所以聽不見啊,哈哈哈……
黃 父 什麼,我說,不打雷,地上的春花就要……
趙振宇 (好容易制止了笑,對他妻子)你聽見嗎?他說變了民國,天就不打 雷啦,哈哈哈——(又誠懇地對黃父)天上的雷,是電氣,換了朝代也要響的…… (又聽見遠雷聲)諾諾,又響啦。
黃 父 (摸不著頭腦)什麼?天上……
趙振宇 (大聲)天上的雷,不是菩薩,是電氣,(對他耳朵)電氣……
黃 父 (還是不懂)生氣?我……我不生氣。
趙振宇 (大聲)電氣,電燈的……
趙 妻 醬油沒有了,去買!
趙振宇 (大聲地)天上的雲裡面,有一種電氣,電……
趙 妻 (將醬油瓶拿到他的鼻子前面)去買醬油!
趙振宇 (忘其所以,用更大的聲音對他妻子)叫阿牛去買!
趙 妻 (一驚,狠狠地)我又不聾!
〔始終憂鬱著的黃家楣,這時候也不禁破顏一笑。
趙振宇 (省悟)啊,對啦,(低聲)叫阿牛去買吧!(又回頭對黃父,同樣 低聲地)天上有一種電氣,……
趙 妻 (狠狠地)阿牛在唸書。(把醬油瓶塞在他手裡)
趙振宇 (無法可想,對黃父大聲地)等一等,我就來。(出去)
黃 父 (莫名其妙,對趙妻)他說什麼?唔,耳朵不方便……(回身上樓去)
桂 芬 (正拿了鉛桶下來,在樓梯上)爸爸,當心。(開了樓梯上的電燈)
黃 父 (一怔)唔,……(望著電燈,上樓去)
趙 妻 (看見桂芬下來)餵,為什麼老先生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芬點頭無言。
趙 妻 有了什麼要緊的事?家裡……
桂 芬 老年人都有點兒怪!說起要走,今晚上就要走啦。
趙 妻 (鬼鬼祟祟)你知道,(指著客堂間低聲)林師母從前的男人……
趙振宇 (回來,看見那種神氣)改不好的脾氣,我跟你說,人家的事,不要 管,人家的丈夫也好……
趙 妻 (狠狠地制止了他)噓,(低聲地)那你為什麼要來管我吶?
趙振宇 (搔著頭進去,忽然想起)啊,樓上的老先生呢?方纔的話沒有講完 吶。
趙 妻 (依舊鬼鬼祟祟地對桂芬)方纔我聽見姓林的跟他說,葆珍怎麼怎麼 樣……(見阿香走過來聽,狠狠地)聽什麼?小鬼!(繼續對桂芬)姓林的跑走啦, 方纔我聽見女的在哭,啊喲,這事情真糟糕嗎!那男的你看見過沒有?
桂 芬 (搖頭)還在嗎?
趙 妻 (點頭)唔,穿得破破爛爛的,像戲裡做出來的薛平貴……
〔正要講下去的時候,林誌成帶著興奮的表情,從後門進來。她很快地將要講 的話嚥下,若無其事。
〔林誌成手裡拿了一瓶酒和一些熟食之類的東西,照舊誰也不理會地往裡面走。
趙振宇 (看見他)噢,林先生!(站起來,用手指著晚報上的記事)你們廠 裡今天——
〔林誌成好像不聽見似的走過,趙振宇只能重新坐下,趙妻興奮地望著林誌成 的背影。
楊彩玉 (望著修好了面的匡復)瞧,不是年青了很多嗎?
〔林誌成無言地進去,楊彩玉和匡復離開了一步。匡復多少的覺得有點狼狽。
楊彩玉 方纔廠裡的小陳來過啦,說要你——
林誌成 (沈重地)我知道。(將酒瓶和熟食交給楊彩玉)
楊彩玉 廠裡有什麼事嗎?說要你立刻就去……
林誌成 我知道,家裡沒有什麼菜,到弄口的小館子裡去叫幾樣。(對匡復) 今晚上喝一點兒酒吧。
匡 復 誌成,您——
林誌成 (強自振作,態度很不自然)復生!咱們已經很久不在一塊兒吃飯啦, 你不喝酒,可是今晚上也得喝一杯,我也很久不喝啦,我今天很愉快,你要替我歡 喜,我解放啦。
匡 復 (苦痛)誌成,你別這麼說……
林誌成 不,不,今天真痛快,我從一方面受人欺負,一方面又得欺負人的那 種生活裡面解放出來啦。(大聲)我打破了飯碗。可是從今以後,我可以不必對不 住自己良心地去欺負別人啦。
匡 復 (差不多同時地)什麼,你……
楊彩玉林誌成 笑話,要我去收買流氓,打人,哼,我為什麼要這樣下流,我 可以不幹!哼,真痛快,什麼工務課長,平常那麼威風,(漸漸興奮)今天又給我 看到了!(對楊彩玉)你去預備飯吧。
匡 復 (關心地)誌成,你休息一下,我看你很倦了!
林誌成 不,不,我很高興,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今天才拿掉啦!復生! 這不是很奇怪嗎?以前,我儘是害怕著丟飯碗,廠裡鬧著裁人的時候,每天進廠, 都要看一看廠務主任的臉色;主任差人來叫的時候,全身的血,會奔到臉上來。可 是今天,當他氣青了臉,拍著桌子說:「你給我滾蛋」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怕,我 很鎮靜,這差不多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楊彩玉 (端了一盆水給他)你……
林誌成 (興奮未退)工場管理本來不是人做的,上面的將你看成一條牛,下 面的將你看做一條狗。從朝到晚,上上下下沒有一個肯給你看一點好臉色,可是現 在,我可以不必代人受過,可以不必被人看做狗啦,(歇斯底裏地)哈哈哈!
匡 復 誌成,你別太興奮!……
林誌成 可是,第一,你得先替我高興啊,我從這樣的生活裡面逃出來……
楊彩玉 (不自禁地)那麼你今後……
林誌成 今後,唔。(不語,洗臉)
〔這時候趙妻偷一個空,又來窺探,一方面阿香看見母親不在,便一溜煙地往 門外跑出。
趙振宇 阿香,阿香!
〔趙妻回頭看了一眼。
〔送包飯的拿了飯籃從後門進來,一徑往樓上走,到前樓門外叩門,不應,偷 偷地從門縫裡張了一下,將飯籃放在門口,下。
〔林誌成洗了臉。楊彩玉去預備夜飯。
林誌成 (走到匡復面前,欲言又止)唔,復生!
匡 復 什麼?
林誌成 我們還能跟從前一樣的……做朋友嗎?
匡 復 那當然……可是,這事情,我還得跟你……不,噯,我不知怎麼說才 好!……
〔林誌成頹然地坐下。趙妻回來,看見阿香不在,跑到門口。
趙 妻 阿香,阿香!(出門去,一會兒就扯著阿香進來)死東西!整天的野 在外面,你不要吃飯嗎?
〔桂芬在平臺上用打氣爐燒飯。楊彩玉拿了錢出去買菜。
林誌成 (習慣地)什麼,葆珍還沒有回來嗎?彩玉,去找一找葆珍!
〔門外賣物聲,靜靜地。
——幕 下
第三幕
〔這一天的晚上。
〔客堂間,晚飯後,林誌成多喝了一點酒,有些醉了,頹然地坐在椅上,楊彩 玉無言地在收拾食具之類。
〔匡復很有興趣地在和葆珍談話,阿香坐在他們旁邊,一雙眼睛不住地看著匡 復。
〔客堂樓上,黑暗,無人。
〔亭子間內桂芬忙著在替黃父收拾東西。
〔竈披間內趙振宇很自適地在看書,常常搖首詠歎,一隻手捏著蒲扇,機械地 驅逐蚊子。趙妻洗完了碗,正在揩手。阿牛伏在桌上,在做功課。
〔雨聲。遠遠的無線電收音機的歌聲播送廣東小調之類。幕啟時可以聽到匡復 和葆珍的笑聲。
匡 復 唔!這倒很有趣。
葆 珍 (有點兒得意)這樣的事情可多吶,「小先生」去教書,大人常常要 搗亂,譬如我們問,有誰懂嗎?懂的舉起手來,於是他們便把腳舉起來跟我們開玩 笑。我就對大家說,「不要睬他們,不懂道理的大人,不及我們小朋友」,小朋友 不理他們,照舊上課,後來他們就不反對啦。
匡 復 唔,……
葆 珍 教我們的「中先生」跟我說,他們一定已經想過啦,小朋友會講,大 人不會講,這不是很丟臉嗎?
匡 復 這樣的「大學生」很多嗎?
葆 珍 我教的就有五個,賣水果的,做工的……有一個老頭兒,他的孫子也 跟我一樣高了。
匡 復 那麼你……
阿 香 姊姊,教我唱歌……
葆 珍 等一等,過一會兒叫你哥哥來,我教他一個頂好聽的。
阿 香 昨天教我的還不會。
葆 珍 昨天的?唔……(彈著琴,教她唱)
〔匡復熱心地看著她們。
阿 牛 (拿了教科書到他父親身邊)爸爸,「某甲每月存銀六十五元,三年 八月後,共存銀多少?」多少?
趙振宇 (故作嚴重警告的姿勢)阿牛!我看書的時候,要是你再來打攪我, 你今後就別再想聽我的故事。
阿 牛 (走到母親身邊)媽,每個月存進六十五塊錢,三年八個月之後,共 總有多少錢?
趙 妻 存錢?誰?不背債就好啦,還有錢,每個月六十五塊,做夢?
阿 牛 書上的,這是。
趙 妻 書上的跟我有什麼相幹?六十五塊,哼,你爸爸每個月能多這麼六塊 五毛就好啦!
阿 牛 (沒辦法,回到桌邊)三年八個月,三年,三十六個月……
〔黃家楣撐了傘回來,買了一些香蕉、蘋果、餅乾之類,匆匆地上樓去。
〔林誌成要站起來,但是兩腳蹣跚,重新坐下。
林誌成 唔,今晚上真痛快!
黃 父 (大聲地)我早跟你說,不要去買東西,去退,去退!
桂 芬 (大聲地)沒有什麼的,路上當點心。
黃 父 不要!阿楣,這些洋氣的東西我不會吃……
楊彩玉 (扶著林誌成)你醉啦,去睡吧。
林誌成 不,不,這一點兒酒……
匡 復 誌成,你去休息吧!我,我……
林誌成 不,不,我要跟你談話……(被楊彩玉扶著到後間去)
阿 牛 (又拿了書到他媽媽面前)媽,姓王的一個月薪水三百五十塊,姓李 的一個月薪水兩百八十塊,三年之後,兩個人……
趙 妻 (不聽完他的話,爆發一般地)我不要聽,你爸爸一個月還不到三十 五塊!
趙振宇 (一怔)什麼?
阿 牛 (央求)你說呀,明天先生要問的,這是書上有的,……姓王的一個 月薪水三百五十塊,……
趙 妻 (氣烘烘地)你去問有錢的人,我一生一世也不曾見到過三百五十塊……
阿 牛 (沒法,走到他父親身邊)爸爸,三年之後,兩個人有的錢相差多少?
趙振宇 唔唔,三百五,兩百幾?
阿 牛 兩百八……
趙振宇 你先要求出一個月兩個人的相差,懂嗎?(用筆替他算)
趙 妻 (餘怒未息)一個月薪水三百五十塊,一個月存進六十五塊,做夢!
阿 牛 (回頭來,反抗地)這是書上的事呀!
趙 妻 書上的,這種書有錢人才配念!
趙振宇 (對阿牛)噯噯,你看著,你看著。
〔楊彩玉等林誌成睡了之後,倒了一杯茶,放在他床前的桌上。
楊彩玉 要茶嗎?
〔林誌成含糊的答聲,好像已經睡著了。她便替他蓋上一點棉被,回頭很留意 地取鎖開箱子,取出一床棉被,鋪在另一隻小床上,拿了小床的枕頭之類回客堂來。
〔葆珍教完了一隻歌。
匡 復 (很感興趣)唔,那麼,像這樣的下雨天,你們的學生不會逃學嗎? 他們都是……
葆 珍 (得意)哪兒的話,別說下雨,下雪天,他們也來,一分鐘也不差, 來得比學校裡排班還要準。前幾天,一個賣水果的小孩兒……
楊彩玉 (插一句)說別人小孩兒,你是大人了嗎?(笑)
葆 珍 一個賣水果的為了要來識字,外面有人喊著「買香蕉,買香蕉!」她 也不應,提著籃子跑到我們這裡來啦。
匡 復 唔,那倒很有趣,可是,我告訴你,我們小的時候唸書老是要裝肚子 痛,向先生請假的……
葆 珍 (天真地)那你不是個好學生!
楊彩玉 葆珍!
葆 珍 我們教的學生裡面,要是為著懶惰不上課,下一次就在黑板上寫出來! 某某人懶惰蟲,不用功!
匡 復 (禁不住笑了,脫口而出)可是你,小時候也賴過學啊!
葆 珍 我?你怎麼知道?
〔楊彩玉對匡復做了一個眼色。
匡 復 啊,我記錯啦,我說的是我的女孩,她跟你一樣大……
葆 珍 (將匡復仔細地看了一下,對楊彩玉)媽!(走開幾步)我問您一件 事。
楊彩玉 什麼?(跟著她)
葆 珍 (不使匡復聽見似的,低聲)方才趙師母跟我說(耳語)……對? (望了一望匡復)
楊彩玉 (有點窘)誰說?……唔,你別管,……大人的事,你別管。
葆 珍 (嘟起了小嘴)我已經大啦,你說,嗯,你跟我說,那是真的?噯…… (把耳朵湊近她母親的嘴)
楊彩玉 討厭,你這孩子多管事!
葆 珍 真的?你點點頭!
楊彩玉 多管事!(點了點頭)
葆 珍 啊!(跳起來,望著匡復,不轉瞬地)
〔林誌成翻了個身,聽。
匡 復 (忘了一切,走近她)葆珍!你叫我!你叫我!
葆 珍 (欲叫又止)爸——(害臊似的望後逃去)……阿牛!阿牛!匡 復 (始終憂鬱和苦悶著的他,此時方從心底發出了爽朗的笑聲)哈哈……
〔這笑聲使林誌成憬然地撐起上半身來,靜聽。
阿 牛 我有事!你來!
楊彩玉 (愉快地)你覺得這孩子……
匡 復 唔,外國有句成語,叫做Welivethroughour issues!(我們生存在 下一代!)我十年前的精神,依舊留在葆珍的身上。她給了我很多的教訓!
楊彩玉 (捏著他的手)對呀,你還很年青吶,為著她。你更應該打起精神來! (拿桌上的鏡子對著他)你瞧!(笑)
匡 復 唔唔,我很感謝你……你也應該……
楊彩玉 復生!
〔二人依偎。
葆 珍 (在後間門口)阿牛,來,我教你唱歌!
阿 牛 等一等,你替我算,某甲每月薪水三百五十元,某乙每月薪水……
趙 妻 (恨恨地)我不愛聽,要算到前面去……(嘮叨)什麼三百五十……
趙振宇 哈哈……
〔阿牛裝了一個鬼臉與葆珍躡手躡腳地望客堂間走,楊彩玉聽見阿牛的聲音退 後一步。
楊彩玉 (指著匡復的襯衫)啊,這兒脫線了,脫下來,我給你縫一下,會冷 嗎?
匡 復 (脫衣)不,不,天氣很悶。
楊彩玉 (將幹了的上衣交給他)你身體很壞,不當心就會受涼的……
葆 珍 (對阿牛)你爸爸?叫他來講故事。
阿 牛 咱們先唱,他會來的。
〔葆珍把玩具用的鋼琴和一份歌譜拿出來。
〔林誌成沈思了許久,決然地起來,抱著頭思索。
〔黃家楣沈著面孔,提著一隻網籃下來。
桂 芬 (在亭子間門口)家楣,車子叫三部!
黃家楣 (回頭)什麼?
桂 芬 我也去。
黃家楣 那咪咪醒來……
桂 芬 不要緊,我跟趙師母說好啦,她會照顧他的。
〔黃家楣將網籃放在樓梯下,出去叫車。阿香溜出,到客堂間去。趙振宇 (問他妻子)什麼,真的走啦!
〔趙妻不理會。
趙振宇 (伸欠)啊啊……阿牛吶?阿香!(偷偷地站起身來,看了他妻子一 眼,也想溜走,但是正動腳)
趙 妻 上哪兒去?
趙振宇 不,我去找阿香!
趙 妻 不準去!自己的年紀也忘掉啦,跟小孩子學唱歌,不害臊!
趙振宇 那有什麼,孔夫子說,不恥——
趙 妻 (迎頭痛擊的口吻)我不要聽,老是孔夫子!
〔門外,黃包車聲,人聲。
〔黃家楣聲:「進來搬行李!」
(進來)黃家楣 (對樓上喊)車子來啦!
〔桂芬聲:「你上來,爸不肯讓我拿啊!」
〔黃父聲:「很輕,很輕的……」
黃家楣 (叫車伕)網籃搬出去。(回頭對趙振宇)趙先生,對不住,替我照 看一下。
趙振宇 (得了機會)好,好。
黃家楣 (上去)爸爸,我來拿!
黃 父 (拿了一隻舊式箱子,下來)這點兒拿不動,還能種田嗎?(一面走, 一面說)一擔米,也得挑……
〔黃家楣去接,黃父不肯。
黃家楣 爸爸叫拉車的來……
桂 芬 (抱了咪咪下來)啊喲,年紀大的人真是——(關上電燈)
〔亭子間黑暗下來。
趙振宇 (對黃父豎起大拇指)好力氣!好力氣!
黃 父 (得意了)不稀奇,咱年青的時候,挑兩百斤谷子,還要……(一滴 簷漏水滴在他頸上,望了望天)還在下雨?唧!天老爺不給窮人吃飯啦!快回去! 快回去!夏家池的那幾畝,一定已經沖掉啦!(見黃包車伕來接行李,斷然拒絕, 但是突然想起似的對家楣)你看住!我……
桂 芬 (對趙妻)趙師母,真對不住,小孩兒在你們這兒寄一寄,此刻睡著 啦……
趙 妻 好,我來抱……
黃 父 (回進來)讓我再抱一抱。(抱了)唔,睡得很熟。(俯下去親熱了 一下)唔唔,年紀老啦,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的。(一半對黃家楣,一半自言自 語)你們不到鄉下來,我又不能常來看你們,也許……沒有幾次可以抱啦,唔,再 抱一抱。(對桂芬)好好地當心他,要讓他吃飽,要吃的盡讓他吃,什麼洋派,一 定要幾個鐘頭吃一頓,會餓瘦的!(趁別人不見,將一個紙包往孩子懷裡一塞)哈 哈哈……(對趙振宇)抱過孫兒,為人一世,也可以……哈哈……
趙振宇 (對他耳朵大聲地)您好福氣!
黃 父 (愉快地)謝謝你!再會!(將孩子交給桂芬)
〔桂芬將他放在趙家的床上。
黃家楣 (對趙振宇)趙先生,對不住!
趙振宇 什麼話……
黃 父 (到門口,再回頭來對趙等)到鄉下來玩啊!哈哈……
〔黃家楣夫婦陪著黃父下,車伕的喊聲等。
趙 妻 阿牛!阿香!
〔雨漸大,簷漏聲。
趙 妻 唧,盡下雨,大半個月啦,滴滴答答的!
趙振宇 愁什麼,盡下,總有一天會晴的!
趙 妻 會晴的?你瞧!
趙振宇 (若無其事)不晴,難道終年地做黃梅嗎?
趙 妻 (狠狠地)不跟你說!(看見趙振宇搭訕地溜出)到哪兒去?
趙振宇 唔唔,去看看阿牛!……
趙 妻 看阿牛!明天買小菜的錢也沒有啦,好像這家是我一個人的,回到家 裡來,就是看報,看書,拉閒天,跟著小孩兒唱歌,家裡的事情,什麼也不管……
〔趙振宇知道她又要嘮叨了,便加快腳步地走向客堂間去。
〔後間,林誌成苦悶了許久,好像打定了主意似的站起身來,出神似的在暗中 站著,靜聽前房的談話。
葆 珍 我手舉起來的時候,(對阿牛、阿香)你們同唱。我手放下去的時候, 你們聽著,我一個兒唱,懂嗎?
阿 香 (搖頭)我不會!葆 珍 先聽我彈一遍!
楊彩玉 (把匡復的衣服補好了)好啦,你穿著,過一會兒會冷的。(給他穿 上)
趙振宇 (進來,將匡復的背影認為林誌成)啊,林先生,你們廠裡不是鬧了 很大的……(見匡復回頭來)啊,對不住,這,這……(向楊彩玉)林先生呢?出 去啦?我,我是……
匡 復 (有點狼狽)尊姓?
趙振宇 (摸名片,久久摸不出)啊啊,我趙振宇,趙錢孫李的趙,請問……
楊彩玉 (替他說)匡先生,誌成的同學……
趙振宇 喔,握握手,咱們是第一次,……哈哈……我跟林先生是最最能談得 攏的……
阿 牛 (不等他說完)爸,來講故事!
趙振宇 什麼,故事?故事不早已講完啦嗎?
阿 牛 (推著他)講呀……
趙振宇 哈哈!……今天有客,我們談談天,唔,你們唱歌吧。……
葆 珍 不,不,您先講,講了,我教您一個頂好的歌,我今天方學會的!
趙振宇 (對匡復)瞧,老是要我講……哈哈,講什麼吶,唔,炒冷飯吧,講 一個拿破侖的故事……
阿 香 不要,拿破侖講過十幾遍啦!
趙振宇 可是,剛才問你,你不是忘記了嗎,拿破侖充軍愛爾伐島的時候,他 講的是什麼?
阿 香 不要,不要!
趙振宇 那……那麼你們先唱歌,讓我想一想,……(回頭將室內望了一望, 對楊彩玉)林先生出去啦?
楊彩玉 不,喝醉酒啦,睡在後面……
趙振宇 什麼,林先生喝酒,這才怪啦,他不是從來不喝酒的嗎?
阿 牛 爸,來聽,《勇敢的小娃娃》……
〔葆珍彈琴。
〔在上面談話的時候,林誌成輕輕地正在後間收拾東西,預備出門的樣子。楊 彩玉被趙振宇提醒了,回到後間來看他,看見他站在黑暗中,吃驚。
楊彩玉 啊喲,你起來啦?
〔匡復凝神聽。趙振宇與小孩們聽葆珍教唱歌。
〔林誌成用手制止她講話。
楊彩玉 你怎麼樣?(開了燈)不舒服?(看見了他在收拾東西,怔住了)什 麼?
〔林誌成不語。
〔弄中餛飩擔聲。
趙振宇 這是誰教你的?
葆 珍 你別問吶,現在是我教你啊!……(彈小鋼琴)
楊彩玉 (緊張而低聲)誌成!你幹嗎?你……
林誌成 (望著她,不語,決心了似的伸手過去)彩玉,我得走啦。
楊彩玉 走?(握著他的手)
林誌成 (點頭)現在我很安心,現在是我走的時候啦。
楊彩玉 可是……(回身想去叫匡復,被林誌成扯住)
林誌成 (低聲)別使復生知道,讓我悄悄地走!(再握著彩玉的手)願你們 好!……
楊彩玉 不,不,誌成,你到哪兒去?
林誌成 (搖頭)此刻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
楊彩玉 (惶急和不安)什麼?你打算……
林誌成 (制止她)不,我現在很自由,很安心。只要你跟復生能夠饒恕我, 我心裡很安靜……
〔匡復聳耳靜聽,苦痛的表情。
楊彩玉 (哭了)可是,你……
林誌成 別哭!反正天地間很大,總不至於多了我這麼一個。好啦!彩玉!忘 記我,忘記我,……這八年,你當它是一個夢吧。
楊彩玉 不,不,你不能走,我……我不能讓你走,……我知道,(哭著)我 知道你是不願離開我們走的……
林誌成 (爆發似的)彩玉!(抱住了她)
〔楊彩玉啜泣。匡復茫然地站著。
葆 珍 好啦,看著我的手,一,二,三!(唱)「小娃娃,小娃娃,大家拉 起手來做套小戲法!」
眾 人 (合唱)「小娃娃,小娃娃,大家拉起手來做套小戲法!」
葆 珍 (唱)「誰是勇敢的小娃娃?」
眾 人 (合唱)「我是啦,我是啦!」
葆 珍 (唱)「讓我來問你們幾句話。」
眾 人 (合唱)「你問吧,你問吧!」
葆 珍 (唱)「強盜來,打不打?」
眾 人 (合唱)「打打打,打打打!一個不夠有大家!」
葆 珍 (唱)「對!一個不夠有大家!走夜路,怕不怕?」
眾 人 (合唱)「我不怕,我不怕!跌倒了我會自個兒爬!」
葆 珍 (唱)「對!跌倒了我會自個兒爬!」
〔匡復聽著他們的歌,感到興趣。
葆 珍 (唱)「淌眼淚,傻不傻?」
眾 人 (合唱)「傻傻傻,傻傻傻,那是沒用的大傻瓜!」
葆 珍 (唱)「對!那是沒用的大傻瓜!碰釘子怕不怕?」
眾 人 (合唱)「我不怕,我不怕!釘子越碰膽越大!」
葆 珍 (唱)「對!釘子越碰膽越大!好!我們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聯 合起來救國家!」
眾 人 (合唱)「救國家!」
葆 珍 眾人 (合唱)「好!我們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聯合起來救國家! 救國家!」
〔小孩子們與趙振宇同時地拍手。
趙振宇 好極啦!「淌眼淚,傻不傻」,這是拿破侖的故事裡面也有的,拿破 侖從來不淌眼淚,所以……
阿 牛 林葆珍,前面的幾句,你再一個兒唱一遍!
葆 珍 還不懂嗎?你真是牛——(看見趙振宇,笑著)那麼你聽!(低聲地 逐句復唱)
〔大家合唱。
〔匡復打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樣頹喪了,他不給葆珍他們知道 似的拿起筆來伏在案上,寫了幾句,站起身來,走到葆珍面前。
匡 復 葆珍!來!讓我看一看!
葆 珍 (停了唱,驚奇)什麼事?你聽我們唱得好嗎?
匡 復 (重重地點頭)唱得真好,葆珍,你不愧是一個「小先生」,你教了 我很多的事!
〔聽見匡復的聲音,林誌成與楊彩玉靜聽。
葆 珍 (天真地)你也來唱,好嗎?
匡 復 不,不,我已經懂了,葆珍!再給我看一看!(熱情不能自禁地吻了 她一下)你好好地做一個勇敢的小娃娃!我祝福你,祝福你這一輩!再會!
葆 珍 (從害羞到吃驚)什麼?你要走啦?哪兒去?爸——
匡 復 (制止她)再見!(緊緊地抱了她一下,拿了帽子,冒著雨,很快地 扯開門,走了)
葆 珍 (茫然目送了他之後)媽!爸爸——走啦!
〔阿牛、阿香和趙振宇詫然不知所措。林誌成和楊彩玉趕出來,楊彩玉用袖子 拭著眼淚。
林誌成 什麼?
楊彩玉 走啦!(看見了桌上留的紙條)
林誌成 (搶過那字條來)他……
楊彩玉 什麼?
林誌成 (茫然地,讀那字條上的字)「我很高興地知道了你們的結合併不單 為了生活!我明白,我留在這兒會擾亂你倆的安寧……我永遠地愛著你們……」
楊彩玉 (半狂亂狀態)復生!(不等林誌成,從雨中奔出去)復生!
林誌成 (警覺)對,我得去找他轉來!(奔出)
趙振宇 怎麼回事?
〔葆珍望著大家,驚愕。
〔阿香奔出去張望,冷雨打在身上,連忙縮回。雨聲,餛飩擔聲。後門啞然地 推開,施小寶衣衫零亂,髮鬢蓬鬆,臉上帶著淚痕,將一把銅板丟一般地交給車伕。 銅板一半落在地上,黃包車伕拾銅板,驚視著她。趙妻正在打瞌睡,被這聲音驚醒, 怒目而視,看見她的那種狼狽的樣子,又好奇地站起身。施小寶跑上樓去,趙妻跟 到樓梯邊,向上張望。施小寶跑進房內,開電燈,和身地伏在床上哭。
施小寶 Johnie,Johnie!(啜泣)
趙 妻 (瞧不起的表情)唧!(往客堂間一看)阿牛!阿香!時候不早啦!
〔聽見妻子的喊聲,趙振宇只得躡手躡腳地回來。
趙 妻 (狠狠地)不生心肝的,跟小孩們在一起,……阿牛!阿香!……阿 牛 (不理,做一鬼臉)我們唱……
〔後門叩門聲,趙振宇去開門,黃家楣和桂芬回來,衣服濕了。
黃家楣 (見趙振宇)對不住!這麼大的雨!(對妻子埋怨似的)我說叫車, 你偏要走……
桂 芬 (對趙妻)趙師母,謝謝你,沒有醒嗎?
趙 妻 不,睡得很好。……
桂 芬 (抱了小孩)謝謝您,不早啦,明兒見!(走到樓梯邊,對黃家楣) 還叫車,叫了車,明天買小菜的錢也沒有啦……
〔黃家楣不語。
桂 芬 (走了兩檔樓梯,突然發見了什麼似的回頭來)家楣!
黃家楣 什麼?
桂 芬 你瞧!這是……(從小孩口袋裡摸出一個紅紙包來)一定是老爹留給 他的……
黃家楣 (睜圓了眼)什麼,拿我看!(搶過來看,一兩塊現洋滴溜溜地滾在 地下)
桂 芬 (連忙拾起來)怎麼回事……
黃家楣 (數了一數幾張鈔票,和三塊現洋,茫然地站定在樓梯上,蒼白的臉 上露出悲痛的表情)唔,這大概是爸爸最後的一點汗血錢吧!(沈痛)我們騙他, 我們騙他,可是他已經完全知道啦!
〔桂芬突然地,禁不住哭了。
黃家楣 (悲愴地)咪咪!你要記住,你祖父希望不到我,現在在希望著你啦!
桂 芬 (攔住了他)噓,別驚醒他……(俯首,抱著咪咪上樓去)
〔黃家楣跟在後面。亭子間的電燈亮,隱隱地可以聽到桂芬的啜泣聲。前門呀 的推開,林誌成扶著楊彩玉回來,渾身被雨打濕,兩人失了神似的走進室內,門也 忘記關上。小孩們驚異地望著他們,林誌成垂頭地站著。
葆 珍 媽,怎麼啦?
楊彩玉 (不去理會她,一刻,突如其來地對林誌成)他不會去……他不會去 自殺嗎?……
林誌成 (一怔)什麼?
楊彩玉 假使有什麼三長兩短……(哽咽)
林誌成 (沈重地)那你倒可以放心,瞧,他寫著,「葆珍教了我很多,我離 開你們決不是消極的逃避,我決不使你們失望,朋友,勇敢地活下去,再會!」
〔楊彩玉看信。
林誌成 他一定也會很勇敢地為著我們這些受難的人……
楊彩玉 (禁不住大聲地慟哭起來)復生!
〔林誌成無言地走近去撫著她聳動著的肩膀。雨聲。葆珍走過去扯著她母親的 衣服。
〔李陵碑從閣樓上一步步地下來,悲涼地哼著。
李陵碑 (唱)「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比滾油煎……」
阿 牛 (皺一皺眉,對葆珍和阿香)唧,李陵碑又唱啦,不要聽他,咱們唱! (唱)「淌眼淚,傻不傻?」
阿 牛 (合唱)「傻傻傻,傻傻傻,那是沒用的大傻瓜!」
阿 香葆 珍 (聽他們唱了,也提高聲音)「對,那是沒用的大傻瓜!碰釘 子,怕不怕?」
阿 牛 (合唱)「我不怕,我不怕!釘子越碰膽越大!」
阿 香葆 珍 (唱)「對,釘子越碰膽越大!」
〔林誌成和楊彩玉憬然地聽著她們的歌,擡起頭來。趙振宇趁著他妻子不見, 躡手躡腳地重新進來,聽著孩子們的唱。
眾 人 (合唱)「好!我們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聯合起來救國家!救國 家!」 〔歌聲中幕漸漸地下。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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