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一九八○年我進初中,收音機裏在唱《八十年代的新一輩》。老師說這很了不得,因為是八十年代,一個新時代的開始。當時懵懂,似信非信,因為七十年代開始時才幾歲,沒法比。到有一天,開口會講八十年代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國家重大轉型的過渡期,這時已經是很多年後,馬路上、房間裏和腦子中,東西早全都變了樣。盡管那時對中國很多新格局的起步年幼無知,聽講的“四個現代化”和共產主義一樣抽象,但回想個人的青春、反叛,因為緊靠各種社會求新氣象,所以尤其鮮明和生動。
初中畢業,我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是八三級。但不到一年改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中專部,也稱附中,當時本科都還沒招生。不無諷刺的是,中國近代美術和美術教育在上海開啟並一度繁榮,多少年後,這裏才總算被批準能有一所美術學院。我們跟了老美校的舊班底,在一堆新人裏。第一個學年的下半學期,也就是一九八四年初春,我十六歲。我們因為學習熱情高漲,在學校裏做了一次學生展覽。在這之前,趙無極從歐洲回杭州母校開畫展,是抽象畫,一些同學去看,很受鼓舞。那時有些外國來的風吹草動,總弄得要排長隊。
我們的畫展開在兩間教室裏,展出的都是各自課外畫的習作,也有些小創作。準備展覽那幾天,同學間好像有種說不出的莊重感。開展前一晚,幾個人點了蠟燭,在教室裏唱《魂斷藍橋》中那首著名的蘇格蘭歌曲。我們滿懷惆悵,像是要迎接什麼,唱的卻是告別的歌。那首《友誼地久天長》或正是命運留出的破綻,迎來之際,正是告別之時。但我們不可能看見,要迎來的是什麼。
展覽上,有同學將畫報上的偉人圖像做成拼貼,有人畫的房子,墻腳像冰淇淋一樣化掉。我用西北剪紙的形式,剪了大幅的古漢字;又用寫喜報的紅紙,剪了等身大的人形貼在窗外,陽光一照,分外刺目。這些東西惹了麻煩。展覽才開,有思想敏感的中年老師開始驚慌起來。因為一些畫作形式上比較特殊,跟他們看慣教慣的不一樣,主題不清,近似抽象,或有超現實主義意味。他們就按更早一點的思路,將我們上綱上線了。其中利害的,從這些十六七歲的青年人身上,指認出了政治陰謀。其中一則針對一張水彩風景畫的質問是,為什麼屋前沒有草,屋後陰影裏卻長滿草,這是在諷刺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嗎?!那種語言方式在那時尤其更早些時代裏,其實不新鮮。但落到自己頭上,這事把學生們弄得很恐慌。我們完全弱勢,頹喪,對了經驗豐富的成年人,有口難辯。學生展被停,門上貼了封條,他們上報了市公安機關,所有東西封存,拍照,錄像。四個學生湯光明、楊旭、周鐵海和我,被從其他二十多位同學中識別出來,由附中曹有成、王音等老師負責處理。
事件以後,我們幾個自然走近。我們從此在學校中與眾不同,這在當時可能涉及檔案和分配等,絕不是件讓人輕松的好事。我也沒法再少年了,開始自己的另一個時代,正式全面學習藝術中不甚健全的人生觀,以此應對社會,在大量閱讀和畫畫中繼續成長。
之後在校的幾年裏,我們一直在自我和外部環境的壓抑中。思想、言論時有出格,再偷偷鬧點戀愛,滿腦子是與社會現狀距離蠻大的西化思想。我們的藝術成了撞擊壓抑的工具。只有外國現代主義的東西,才讓我們亢奮或得到安慰;對異國情調的假想,才能將我們提升出現實。一九八六年又做了兩次展覽,一次是裝置展,但並不知到自己做的就是國外已稱為裝置藝術的東西;另一個是行為藝術展,但在中國,當時行為藝術這個詞還沒有出現。我不是在虛構《阿甘正傳》似的東西,或標榜超前,不是的。如果有興趣,去讀我的書《上海抽象故事》,我們藝術的由來其實不神秘,更不偶然。
裝置展覽在復旦大學做,開了即被停掉。行為藝術的在虹口區一個文化館裏表演,來看的人不少。其中包括後來以做先鋒戲劇著名的張獻,許多年後才聽他說起,講成是八十年代他經歷過的,最健康的社會生活。然而,那次展覽過後,又遇到過更嚴重的有關機構的查問。當時我還是附中在校學生。
二○○七年在上海有過一個叫《被槍斃的方案》的當代藝術文獻展,上述那幾次展覽,有關資料還在展覽裏展出,包括實況錄像。我這些八十年代被槍斃的個人經歷,以及更多人、更重大地在藝術上尋求開啟全新藝術表達方式的經歷,在那個時間段裏,前赴後繼地湧現出來。那幾年,全國各地都在發生,據說涉及到好幾千名藝術家。回顧這些事情,這聯系著國家的改革開放政策和思想解放運動,當然絕不是偶然。到一九八九年為止,這一波裏發生的視覺藝術上的沖擊,在後來的藝術理論論述裏,被歸納成“八五美術新潮運動”。這個充滿中國地域特色的,社會化的文化藝術運動,成了近三十年裏起步的中國當代藝術的基礎。
秋天我收到一份北京寄來的邀請函,說以歐洲著名藝術收藏家和贊助人尤倫斯夫婦的名義,邀請參加他們在北京舉辦的“八五美術新潮”回顧展開幕晚宴。請帖上寫著要穿晚禮服。對於我,這成了諷刺。中國當代藝術這一視覺藝術流派,當年為了沖破約制,更有力地表達時代之聲,迫不急待叼上西方的奶頭,吸取營養。那邊想問題的思路、玩出來的形式,包括過日子的方式,都是我們喜聞樂見想模仿的。這當然讓他們高興。於是九十年代後西方人接踵而來,賞識我們,邀請參展,收藏作品。如今知道,這原來是條更粗的體制之腿,資本之鏈。關於“八五”那回事,那晚穿晚禮服出席的人們當然各自有思路。但為那個昨天,要套上晚禮服去跟名流寒暄,我不會幹。對於我來講,“八五”是關於拒絕和鄙視主流體制裏的鉆營,是庶民起事,是要讓自己的藝術從冰和火裏長出嫩草──人因此得以自然的表達。所以,我要對晚宴策劃者嗤之以鼻,以算作我對“八五”經歷的認真回顧。
九十年代從海外回來,老同學楊旭跟我講,當年我們附中負責人曹有成老師,這幾年中兩次見到他,老遠就叫住他,說要道歉,講他們以前那樣對學生不好。這時他自己已依靠電腦輔助,在畫油畫。二○○○年秋在一個老同學的畫展上,我畢業後第一次再見到曹老師。他原來高大的身軀,這時看著已不那麼高昂。這位老畫家見面第一句卻又是要道歉。他說當年你們是對的,是我們錯了!我理解,他說的對錯,不是指具體事件處理過程,而是講當年對藝術該怎麼發展的看法。
曹有成老師讓我們都感動,說什麼好,這是我們國家少見的誠懇和負責。他講這話時,金茂大廈已經造好,第一次在國家美術館裏接受裝置、行為和錄像等藝術手法的上海雙年展正在開幕。“與國際接軌”的話,重如國家領導,輕到市井小民都在講。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開始的新藝術方向,即對現當代西方的全面學習和模仿,已經蔚然成風。我們進美術學校最開頭時,曹老師跟我們講好,藝術要為工農兵,為人民服務,要被他們喜聞樂見這回事,這時已名存實虛。他看到藝術的樣式多了,和海外的交流多了,被外國人叫好了,賣錢了,越賣越貴了,畫家生活好起來了。這些都是真的。所以他要跟我們講你對他錯。我猜,現在的這些,是他年富力強做畫家時,沒想或不敢想象的。這種種變化的苗頭,他看來是我們在八十年代青春孟浪,憑了認真和單純撩撥起來,所以他要重新肯定。我們是他的學生。
然而,又隔了這些年,站在今天上海最時尚的藝術重鎮莫幹山路50號,極目四望,我的學生Candice Nguyen問我,這些藝術,這種地方,與跟他們一墻之隔的周圍環境裏的人有什麼關系?不及我回答,其他學生已開口說沒關系,這些藝術擺在這裏大多數是為外國人的。莫幹山路上的藝術,表達的東西其實跟周圍生活著的人們沒啥關系,有也牽強,或虛擬。而且,那些人的生活環境,不久也一定會被規劃者拆遷改造,讓位給市場來謀利。
九十年代宏大敘事被推翻,同時失勢的還包括八十年代的社會責任感和理想主義,取而代之的是真真假假拿市場說事。如今畫廊、藝術空間開得到處都是,中國當代藝術市場火爆,拍賣履創新高,媒體跟了起哄。我們的時代,已在更廣闊的逐利圖景之中。抽象或怪誕早已不成問題,更刺激、媚俗或無聊的圖像,或被當做好玩,或被講成反諷,藝術品反正已是種炒作代碼。這跟我們漸成社會中流砥柱的八十年代新一輩相關嗎?湯光明在教書,楊旭是建築師,周鐵海是大紅大紫的國際知名藝術家。時過境遷的不止是別人,當然也包括還攀附藝術為生的我。二○○七年秋冬,我為紐約大學來上海學習的學生,講中國當代藝術的發展歷程。那門課的主要內容從七十年代末講起。當年我們幹過的一些事,往來的一些人,留下的一些圖片,這時成了教學的一部分。中國當代的藝術史,自有形式美學演進的邏輯,但更像街邊的拆遷和造樓,有舊觀念的退出和迫遷,有開發商,有大手筆投資打造,有高樓大廈,有搬去遠郊,有搬進豪宅,有暴利和種種經營噱頭。越近當下,我越覺得曾經認真看待的那種有力量的藝術,正荒廢意義的標準,而只剩下由我們生產,別人定價的買賣標準。
這大概跟我們當年不得不咬上的奶頭有關,那不一定就是漁鉤。那些奶水讓我們跟外面的世界,像是有了種血緣關系。交流順暢了,被納入價值系統,投資和開發便迅猛到來,這或稱之為全球化。有個晚上,一位在上海的西方藝術教師說,那有什麼不好,拋開中國,他們就獲得了世界。我要爭辯的是,那個“世界”包括中國嗎?包括我們周邊的國家,包括非洲嗎?那是什麼世界?吸了還在吸那些奶液的中國當代藝術,在藝術機構、畫廊、策展人、畫商、收藏家等等的圈養之中,多半看似模樣乖巧,其實狹隘蒼白。它們走不到街上,走不到活生生的人群裏,走不到自己親人身邊。那些所謂的自由追求不乏虛假和自我膨脹,擁有者畫地為牢,根本無力反省。
這一切,當然不僅僅是那些藝術,是由我們在懵懂之中開始的。那時想要得到的獨立價值判斷之權,事經多年,一樣還是落入旁手。寫到這裏,就像我對以前的講述,因為事關青春,總沒辦法更加客觀。這樣懷疑時,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另外,我只講到事情的一方面,中國內部種種表達上的阻礙還根本沒有涉及。但即便這樣,起碼近三十年來自西方的當代藝術這一派逐步壯大,氣勢如虹,將其他原有各類藝術傳統,包括我們在那之前幾十年建立起的傳統,它們的精神和思想,尤其在市場逐利的壓迫下排擠出局,這些就此能證明我們當下的文化藝術健壯發達,碩果累累,值得炫耀?曹老師說我們是對的,但我們真對嗎?我不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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