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張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國學家、文學家、哲學家。著有《文言常識》、《佛教與中國文學》、《禪外說禪》等。
看報,知道俞平伯先生於10月15日過午病逝。到此,我上大學時候的老師就一個也不剩了,真是逝者如斯夫!我心裏當然有些不平靜。先湧上心頭的是悲傷。記得去年年初,應某刊紀念“五四”之約,曾著文寫俞先生,不久之後,以“俞平伯先生”為題,發表於《讀書》1989年5月號。那篇文章末尾說:“現在他老了,九十高齡,有憾也罷,無憾也罷,既然筆耕大片土地已經不適宜,那就頤養於春在之堂,做做詩,填填詞,唱唱‘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吧。”俞先生自70年代晚期患輕度中風,身體不好,我知道,但推想,他不久前還往香港,仍講《紅樓夢》,總當還可以維持幾年吧?想不到這樣快就走了。
繼悲傷而來的是遺憾。依常情,尊師重道,我應該多去問候,可是七八十年代相加,才去了兩次。先一次在建國門外的學部宿舍,他走路不靈便,可是未扶仗;後一次在釣魚臺東側的南沙溝,竟是扶案始能舉步了。其後我不是不想去,可是想到會給他添麻煩,就沈吟之後作罷。就這樣,斷了音問,以致應該有的最後一面也竟化為空無。這是遺憾之一。還有其二,是那篇拙作中談到他的散文,曾說了這樣的話:“他尊苦雨齋為師,可是散文的風格與苦雨齋不同。苦雨齋平實沖淡,他曲折跳動,像是有意求奇求文。這一半是來於有才,一半是來於使才。”我這樣寫,心裏是有高下之分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人各有見,推想俞先生是會諒解的。可是一時胡思亂想,以為他看到,也許要說“小子何知”,也就沒給他看。不給他看,成為背後嘁嘁喳喳,這是有違尊師之道的。
時間不能倒流,人死蓋棺,應該再說些定論和紀念的話。俞先生生於清光緒己亥臘八,其時已是公歷1900年1月15日,在世九十年零九個月,以“人生七十古來稀”衡之,可算作高壽。成就也配得上年歲,散文,詩,詞,都成家;多年教學,在古典文學方面,博不稀奇,稀奇的是見得深,因為他既有才,又能作,知道其中底蘊。這方面,有他的多種著作(舊版新版)為證,我那篇拙作也談了不少,不宜於再費辭。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像是還可以說說另一個方面,一般人或者會看作小節的,是個人的生活之道。道,難言也,更重大的是難評也,因為,雖然如《莊子》所說,可以“在屢溺”,可是可以推演為理論,那就會牽涉到意識,以至於立腳點雲雲。這裏只好大事化小,說說我的關於俞先生的一點點的看法。先要說說他的家世資本。他曾祖父俞曲園(樾)是清朝晚年的大學者,父親俞階青(陛雲)是光緒戊戌科的探花,也善於詩詞。因為有這樣的門第,所以能夠娶仕宦之家仁和許家的小姐許瑩環(寶馴)為妻。也就因為這資本向下延續,他就可以住人間天上的清華園,過教、寫、唱的生活。這樣說,是他的家世資本使他有大成就嗎?又不盡然,因為有這樣的資本,也可以去鬥雞走狗。俞先生的可取之處就在於他善於用其才。還是只談減去學業的生活之道,我的看法,他的道,用古語說是“率性之謂道”。我自1931年與俞先生相識,聽他的課,讀他的著作,後來還有些交往,深知俞先生是詩人氣質。因為是詩人氣質,所以喜歡做詩,尤其喜歡做詞。不是像有些文人附庸風雅,無病呻吟地做,而是寫走入詩境的心。還記得詞裏有這樣一句,“聞道同衾仍隔夢”,南宋吳文英及其後的追隨者,總在辭藻上翻筋鬥,是寫不出來的。他講詩詞也是這樣,不像現在許多人,站在外面賞析,而是走進去,談個人感受。詩人通常還有個習慣,是把實生活“認作”戲,所以俞先生喜歡唱昆曲,恰好許夫人更精於此道,於是有時他們就來一兩折《牡丹亭》,大概就如杜麗娘與柳夢梅,真入了夢境吧?這已經不是生活裏有詩,而是生活變成詩了。也就是由於有這樣的希求和感受,俞先生於40年代寫了長詩《遙夜閨思引》,70年代寫了長詩《重圓花燭歌》。俞先生是大學教授、研究員,竟至學溫、韋之流,像是有些怪。其實並不怪,因為他是詩人氣質,寫這些正是率性。
我的體會,研究《紅樓夢》也是這樣。他不是泛泛地研究小說,像孫楷第先生那樣,有書必看,有聞必錄。俞先生全力治《紅樓夢》,不問《金瓶梅》,因為前者近於詩,後者近於柴米油鹽。也是由於詩的浸潤,也許是幹擾?他在這夢中多看人生,因而看到空,而沒有看到社會,以及進步與退步,等等。詩人,如蘇東坡,不合時宜。俞先生也是這樣,因為不合時宜而受到批判。但詩人都是生性癡迷的,因而左批右批之後,他還認為,“曹雪芹未必比我進步多少”。俞先生也許勝利了,1982年,比他年長四歲的許夫人先走了,他成為半空,現在他也走了,成為全空。這就可以說是以身證實了自己的信念吧?
我得消息晚,未能恭送八寶山,悲傷自不能免。但仔細想想,又感到安慰。人生不過是這麼回事,秦皇、漢武也不免一死,所求不過是在生者記憶中的不朽。俞先生著作等身,而且很像樣,不朽做到了。還有一樣,是一般人很少做到的,是在詩境中過了一生,世間還有什麼獲得比這更貴重呢?所以我想引康德的最後一句話:“夠了。”那麼,就從許夫人於地下,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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