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彥(1902~1944),浙江鎮海人,現代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憤怒的鄉村》,散文集《隨蹤瑣記》等。

如其他的寧波人一般,我們家裏每當十一二月間也要做一石左右米的點心,磨幾鬥糯米的湯果。所謂點心,就是有些地方的年糕,不過在我們那裏還包括著形式略異的薄餅厚餅,元寶等等。湯果則和湯團(有些地方叫做元宵團)完全是一類的東西,所差的是湯果只如鈕子那樣大小而且沒有餡子。點心和湯果做成後,我們幾乎天天要煮著當飯吃。我們一家人都非常的喜歡這兩種東西,正如其他的寧波人一般。

母親姐姐妹妹和我都喜歡吃鹹的東西。我們總是用菜煮點心和湯果。但父親的口味恰和我們的相反,他喜歡吃甜的東西。我們每年盼望父親回家過年,只是要煮點心和湯果吃時,父親若在家裏便有點為難了。父親吃鹹的東西正如我們吃甜的東西一般,一樣的咽不下去。我們兩方面都難以遷就。母親是最要省錢的,到了這時也只有甜的和鹹的各煮一鍋。照普遍的寧波人的俗例,正月初一必須吃一天甜湯果,因此歡天喜地的元旦在我們是一個磨難的日子,我們常常私自談起,都有點怪祖宗不該創下這種規例。膩滑滑的甜湯果,我們勉強而又勉強的還吃不下一碗,父親卻能吃三四碗。我們對於父親的嗜好都覺得奇怪、神秘。“甜的東西是沒有一點味的,”我每每對父親說。

二十幾年來,我不僅不喜歡吃甜的東西,而且看見甜的(糖卻是例外)還害怕,而至於厭憎。去年珊妹給我的信中有一句“蜜餞一般甜的……”竟忽然引起了我的趣味,覺得甜的滋味中還有令人魂飛的詩意,不能不去探索一下。因此遇到甜的東西,每每捐除了成見,帶著幾分好奇心情去嘗試。直到現在,我的舌頭仿佛和以前不同了。它並不覺得甜的沒有味,在甜的和鹹的東西在面前時,它都要吃一點。“甜的東西是沒有一點味的,”這句話我現在不說了。

從前在家裏,梅還沒有成熟的時候,母親是不許我去買來吃的,因為太酸了。但明買不能,偷買卻還做得到。我非常愛吃酸的東西,我覺得梅熟了反而沒有味,梅的美味即在未成熟的時候。故鄉的楊梅甜中帶酸,在果類中算最美味的,我每每吃得牙齒不能吃飯。大概就是因為吃酸的果品吃慣了,近幾年來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想把任何菜浸在醋中吃。有一年在南京,幾乎每餐要一二碗醋。不僅浸菜吃,竟喝著下飯了。朋友們都有點驚駭,他們覺得這是一種古怪的嗜好,仿佛背後有神的力一般。但這在我是再平常也沒有的事情了。醋是一種美味的東西,絕不是使人害怕的東西,在我覺得。

許多人以為浙江人都不會吃辣椒,這卻不對。據我所知,三江一帶的地方,出辣椒的很多,會吃辣椒的人也很多。至於寧波,確是不大容易得到辣椒,寧波人除了少數在外地久住的人外,差不多都不會吃辣椒。辣椒在我們那邊的鄉間只是一種玩賞品。人家多把它種在小小的花盆裏,和雞冠花、滿堂紅之類排列在一處,欣賞辣椒由青色變成紅色。那裏的種類很少,大一點的非常不易得到,普通多是一種圓形的像鈕子般大小的所謂鈕子辣茄(寧波人喊辣椒為辣茄),但這一種也還並不多見。我年幼時不曉得辣椒是可以吃的東西,只曉得它很辣,除了玩賞之外還可以欺侮新娘子或新女婿。誰家的花轎進了門,常常便有許多孩子拿了羊尾巴或辣椒伸手到轎內去,往新娘子的嘴上抹。新女婿第一次到嶽家時,年青的男女常常串通了廚子,暗地裏在他的飯內拌一點辣椒,看他辣得皺上眉毛,張著口,胥胥的響著,大家就哄然笑了起來。我自在北方吃慣了辣椒,去年回到家裏要買一點吃吃便感到非常的苦惱。好容易從城裏買了一籃(據說城裏有辣椒出賣還是最近幾年的事),味道卻如青菜一般一點也不辣。鄰居聽說我能吃辣椒,都當作一種新聞傳說。平常一提到我,總要連帶的提到辣椒。他們似乎把我當做一個外地人看待。他們看見我吃辣椒,便要發笑。我從他們眼光中發覺到他們的腦中存著“他是夷狄之邦的人”的意思。

南方人到北方來最怕的是北方人口中的大蒜臭。然而這臭在北方人卻是一種極可愛的香氣。

在南方人聞了要吐,在北方人聞了大概比仁丹還能提神。我以前在北京好幾處看見有人在吃茶時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生大蒜頭,也同別人一樣的奇怪,一樣的害怕。但後來吃了幾次,覺得這味道實在比辣椒好得多,吃了大蒜以後還有一種後味和香氣久久的留在口中。今年端午節吃粽子,甚至用它拌著它了。“大蒜是臭的”這句話,從此離開了我的嘴巴。

寧波人腌菜和湖南人不同。湖南人多是把菜曬幹了切碎,裝入壇裏,用草和蔑片塞住了壇口,把壇倒豎在一只盛少許清水的小缸裏。這樣,空氣不易進去,壇中的菜放一年兩年也不易腐敗,只要你常常調換小缸裏的清水。寧波人腌菜多是把菜洗凈,塞入壇內,撒上鹽,倒入水,讓它浸著。這樣做法,在一禮拜至兩月中鹹菜的味道確是極其鮮嫩,但日子久了,它就要慢慢的腐敗,腐敗得臭不堪聞,而至於壇中擁浮著無數的蟲。然而寧波人到了這時不但不肯棄掉,反而比才腌的更喜歡吃了。有許多鄉下人家的陳鹹菜一直吃到新鹹菜可吃時還有。這原因除了節錢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為的越臭越好吃。還有一種為寧波人所最喜歡吃的是所謂“臭莧菜股”。這是用莧菜的幹腌菜似的做成的。它的腐敗比鹹菜容易,其臭氣也比鹹菜來得厲害。他們常常把這種已臭的湯倒一點到未臭的鹹菜裏去,使這未臭的鹹菜也趕快的臭起來。有時煮什麼菜,他們也加上一兩碗臭湯。有的人聞到了鄰居的臭湯氣,心裏就非常的神往;若是在誰家討得了一碗,便千謝萬謝,如得到了寶貝一般。我在北方住久了,不常吃魚,去年回到家裏一聞到魚的腥氣就要嘔吐,惟幾年沒有吃臭鹹菜和臭莧菜股,見了卻還一如從前那麼的喜歡。在我覺得這種臭氣中分明有比芝蘭還香的氣息,有比肥肉鮮魚還美的味道。然而和外省人談話中偶爾提及,他們就要掩鼻而走了,仿佛這臭食物不是人類所該吃的一般。

選自《東方雜誌》第22卷第15期,1925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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