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第一次來西德嗎?"

她點點頭。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著一對灰色的眼睛,眼睛裏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就那麽冷漠的,沒有表情地看著你。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廿歲女孩一般有的青春血色。這是一個從街上走過,沒有人會對她多看一眼的女孩。

"談談你的家庭吧!?"

她靜默。

"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我再試。

"爸爸——"她慢慢地說,"本來是農機工廠一個主管,現在那個工廠關閉了,他留在家裏。"

她停下來。等了半天沒有下文,我只好再問:

"媽媽?"

"媽媽本來在青年團作秘書,現在青年團解散了,他們要媽媽去當大樓清潔婦,媽媽不肯……"

"哥哥本來是人民軍的,現在退下來了,在找工作,好像也在哪裏學電腦……"

灰色的眼睛不泄漏一點感情,可是我明白了。她只給了幾個小碎片,但我約略知道那大拼圖的模樣,小碎片屬於那大拼圖的幾個角落。工廠主管、青年團秘書、人民軍——英格的家,是覆蓋在東德共產黨羽翼下的小巢,現在這個小巢被時代的狂風打得零落了。

"廚房的事你都清楚了嗎?"

英格點頭。

"你每天工作到三點就下班了,自己的時間很多,可以常到城裏逛逛——"

她點頭。

"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動自發,不要每件事都等著我督促——我沒有時間督促你,你自己張大眼睛主動去做,行嗎?"

她點頭。

就這樣,東德來的英格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往後的日子,是這麽過的。

清早傳來教堂的鐘聲,兩歲不到的飛飛從幼兒睡袋裏鉆出來,開始了一天的遊戲人生。

作媽媽的邊刷牙,邊滿嘴白沫地往樓下大叫:"英格,寶寶醒了。"

廿分鐘之後,媽媽從書房探頭出來,一眼看到換過衣服的飛飛,大叫:"英格,寶寶沒穿襪子!"

媽媽又回到書桌讀了兩頁《八九——九一年柏林日記》,英格在敲門,探進頭來說:

"寶寶沒有襪子了。"

媽媽擡頭,看著她,

"為什麽沒有了?"

"都臟了。"

"拿去洗。"

"洗衣機正在洗別的東西。"

媽媽站起來,走到英格面前,很慢很清楚地說:"來,我有幾個建議:一,你可以暫時讓他穿上昨天的臟襪子。二,你可以暫時讓他穿上哥哥的大襪子。三,你可以讓他穿上棉布鞋。四,你可以到對面李太大小毛那借雙小襪子來。五,你可以騎車到雜貨店買雙襪子來——你有一千零一個可能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只要想出一個來就可以。"

英格漠漠聽著。

"但是,"媽媽繼續說,"你要動腦子自己去想解決辦法,可以嗎?"

媽媽回到書桌。

這本書她不喜歡。一個美國記者寫的,總是落入正邪兩分明的窠臼。先寫二次大戰時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壞,現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後,又寫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好,自由戰勝了奴役,東德人民寫下了人類歷史上光榮的一頁。

媽媽記得在華沙和一位著名的波蘭作家夜談。在他古舊的書房裏,這個曾經被共產黨迫害過的老人說:

"我覺得,吊詭的說,自由和奴役一樣,是一種陷阱,一種危機。解放後的東歐所面臨的是自由的危機。"

敲門。英格說:

"哥哥的襪子太肥了,弟弟的腳穿不進鞋子。"

媽媽嘆口氣,放下書,轉身溫和地說,

"那麽,是不是可以暫時不穿鞋,等襪子洗凈烘幹了呢?"

老百姓半夜來敲老作家的門,要求他為他們解決問題:蒙過冤獄的尋求平反,失業了的要求復職,判了罪的試圖脫罪……他們哀懇地說:

"現在你是國會議員了,波蘭是民主國家了,你一定有辦法。"

當他說沒有辦法的時候,老百姓憤怒而絕望地說:

"為什麽以前的共黨書記有辦法,現在的國會議員會沒有辦法?這是什麽自由民主?"

老作家皺著眉說:

"我怎麽跟他們解釋:民主的弱點就是它的優點?我怎麽解釋:自由就是更沈重的責任?"

英格推門進來,問: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過的哥哥的襪子需不需要洗?"

媽媽頭也不擡,一動不動,勉強讀完一個段落,才回頭,說:

"你自己決定好嗎?"

英格走出去。媽媽視線回到案前攤開的書頁,覺得精神渙散,很費力地才找到銜接的段落。

※※※

一個年輕的異議分子,一九八八年被東德政府驅逐出境,來到西德。她說,在東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關系就如同母子關系;人民像嬰兒一樣的不能離開母親獨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獨立作判斷和決定的能力。另外一個年輕人被西德政府用錢將他由東德監獄中"贖"出來。到了西方,一直無法適應,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將法蘭克福歌劇院給燒了。

※※※

英格把門開了個小縫,訕訕地說:

"中午要做什麽吃的?"

媽媽不擡頭,不動,聲音從書本中悶悶地冒出來,聽起來像呻吟:

"你決定。只要有東西在桌上就行。"

※※※

四十年對人的一生是段漫長的歲月,更何況,東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

苦的歲月,可是四十年對國家而言,卻是短暫的一瞬……

※※※

教堂鐘聲當當大作的時候,媽媽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園的孩子馬上就要回來午餐,奇怪,好久沒有英格的聲響。

她闔上書,悄悄下樓,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走到廚房,輕輕推開門。

寶寶坐在地上玩塑膠盤碗;冰箱的門像煮熟的蚌殼,大大地開著,白茫茫的冷氣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動不動。

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咬咬嘴唇,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該做哪一樣。東西太多了。"

媽媽站在那裏,看著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氣不斷地蒙上來。

半晌,她有氣無力地說:"你去看電視,我做飯。"

英格在我們家呆了一個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龍應臺《人在歐洲》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乳牛

我來到已經不是邊境的邊境。

山丘綿延,正是秋色濃艷的時候。一群大雁正引頸南飛,掠過楓紅的山頭。可是邊境在哪裏?

高聳的監視塔仍舊醒目地矗立在山頭,只是墻漆剝落了,梁架斷了,玻璃窗破得粉碎。這一地的玻璃碎片、斷瓦殘磚,像古戰場上不死的鬼火,還挾著殺戮的陰慘。其實才只兩年的時間,兩年前的今天,在圍城中被鎖了廿八年的東德人把圍墻給推倒丁。

探照燈還在,但是燈架腳下露出一團一團剪斷的電線。

鋼筋水泥墻看不見了,可是山坡上有那麽一道看似新翻過的泥土,青草還沒來得及長出來;你心裏明白:再過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會覆蓋了這道土痕。

似乎鐵絲網還殘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邊緣。走近瞧瞧,網也沒有了,鐵柱在那兒平白站著,一根一根的,顯得突兀。

"從前,"卡斯納說,把手插進大衣口袋,"離這關口還有幾裏路,心情就開始緊張,有生死未蔔那種想嘔吐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頭發早白的卡斯納,彎下腰,用手把一個石塊上的泥土抹掉,石塊上的刻字裸現出來:"民主德國",那個已經滅亡的國家。

"離開民主德國的時候,"我問正在發呆的卡斯納,"你幾歲?"

"廿一。"他回答,一只腳踏在石塊上,"前腳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後腳跟上圍墻就豎起來了。不過,三十年來,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經過這個關卡……"

※※※

一輛汽車在我們附近停下來,鉆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他一邊咬著手裏的三明治,一邊放眼眺望;看看遠處的森林,踩踩腳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張望,最後視線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來憑吊的人顯然不少。"我說。

卡斯納趨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會,然後兩人一齊向我踱過來。

"你問他,"卡斯納露出淘氣的笑容,"你問他從前是幹什麽的?"

戴眼鏡的男人叫費雪;費雪對這兒的山陵熟悉極了,兩年前,他是這個邊境關口的駐防。

"您看,平原上有塊密林,"費雪指著不遠處像島嶼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隊就駐紮在那裏頭,外邊的人看不見的。"

我們站在高崗上遠眺,深色的森林和淺色的平原構成一片溫柔靜謐的田野風景。

"管關卡的大多是年輕小夥子,我們是監視關卡守衛的人,不讓他們逃走。我們這些人嘛,都是年紀比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準了我們是不會逃亡的人。"

"您看見那邊的松樹林嗎?"費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著黑色的松林,"沿著松林就是地雷區,邊境部隊自己都不敢靠近呢。"我看見什麽?

在地雷區上,有一只花白乳牛,低著頭,大概在吃草。

"聽說你們在邊境守衛之間都有奸細埋伏?"卡斯納說。

"那不止了!"費雪又記起了手裏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說,"邊境守衛不知道的是,不只我們這邊有人監視他們,就是對面——西德那邊的邊境部隊裏都有我們的間諜,這種間諜我們稱為V零號。如果我們東德這邊的軍人偷偷跟西邊的守衛說上幾句話,那邊的奸細馬上就有報告過來。"

卡斯納不住地點頭,喃喃自語:"我早就這麽說,早就這麽說的……"

"躲不掉的,"費雪意猶末盡,"民主德國是個大監獄。那邊,您看,還有個監視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個黑幢幢的東西。

"那個塔有個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墻,就是專門刑囚拷打的小監獄;您現在去看,說不定地上還有血跡:"

"費雪先生,您說——"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說,圍墻的守衛在改朝換代之後受審判,公不公平?"

他睜大眼睛,毫不猶疑地說,"當然公平。"

"為什麽當然公平?"

"我不是自願入伍的,我是被征去的,不當兵就得坐牢哇!那些年輕力壯的邊境守衛可都是忠黨愛國的狂熱分子,自己爭取要去的。當然,是總理命令他們開槍的沒錯,可是沒人命令他們一定得射中呀!"

"哦!"我深深看他一眼。

"開槍可以說是奉命,不由自己,可射中,就是蓄意殺人嘛!"

"那麽總理昂納克呢?他也該受審嗎?"

費雪的臉凍得紅紅的,點頭說:"那當然。"

"請問您母親多大年紀了?"卡斯納突然說。

費雪有點摸不著頭腦,還是禮貌地回答了:"八十歲。"

"好啦!"卡斯納急急地接著說,"如果您八十歲的老母在百貨店裏偷東西被逮著了——對不住,這只是打個比方——咱們的法庭不會把她怎麽樣,因為她年紀太大了,對不對?"

費雪點點頭。

"咦,那為什麽昂納克要特別倒黴?他也是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了,處罰他有什麽意義?"卡斯納振振有辭。

費雪好脾氣的,慢吞吞地說:

"先生,您看他現在是個可憐的糟老頭,可您想想,如果兩年前的柏林圍墻沒被翻倒的話,這糟老頭到今天可還神氣活現地壓制著我們呢!您說是不是?"

※※※

我們往車子走去。六度的氣溫,把人的手腳都凍僵了。

"人民軍解散了,您現在做什麽?從前部隊裏的同僚都到哪去了?"

"我本來就是搞汽車修護的,九○年以後,到西德賓士廠去實習了一年,今年回到自己家鄉,自己開了個小小的修護廠,其他人嘛——"

費雪想了一會,在車門邊站住,"失業的很多,五十來歲的人了嘛,從頭來起,辛苦是當然啦!"

費雪打開車門,車裏頭露出一張盈盈笑臉,原來費雪太大一直坐在車裏等著。

"費雪太大,"卡斯納彎下身往車裏說,"您覺得統一怎麽樣啊——我這位中國朋友想知道……"

費雪太大有一張富態的圓臉,化妝得很勻整。她傾過身子,愉快地對車外大聲地說:"簡直就太好啦!"

※※※

他們的車子慢慢駛上公路,輪胎經過從前安置電動鐵門的軌跡,車身還跳動了一下。

空口袋街

從"邊境"過來,一路都是建築工程。修路的修路,補橋的補橋。中斷了四十年的火車鐵軌重新接上,生了銹的換上發亮的新鐵;荒煙蔓草淹沒了的老徑鋪上又濃又黑的柏油。殘破不堪的工廠掛出了即將動工的招牌,廢棄頹倒的老屋圍上了層層疊疊的鷹架,整修藍圖醒目地懸在屋前。

這條往小冷鎮的路線,"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卡斯納說。這是他三十年來每年一度的返鄉路程。

"右邊那棟大樓,你看,本來是公安警察的辦公大樓。"

車子經過這灰色大樓的正面,我瞥見正門上一個嶄新的銅牌:"德意誌銀行。"

就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兩年前讓極左的赤軍給謀殺了,作為抗議社會主義破產的挑釁手勢。

那個銅牌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光。

公路邊有個個體戶小攤,賣烤香腸和面包。

五十多歲的老板娘滿面笑容地招呼著停下車來的客人。面包是冷的,香腸可是燙的,還在大樹下那個炭火架上吱吱作響,肉香像一縷青煙,在空氣裏遊走。

"統一呀?"老板娘在我的紙盤上擠出一點黃色的芥茉,"當然好哇!不但行動自由,講話也放心了。從前見人只說二分話,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不怕了。"

趁著沒有客人的空檔,她抹抹手,走過來和我們在板凳上坐下。

"報仇沒什麽意思,我說,"她搖搖頭,"昂納克受的痛苦也已經夠了,讓他去吧!何必呢!我們要向前看。"

"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一頭白發的老板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們身後,手裏揮舞著烤香腸的火鉗,"咱們該讓昂納克住在一個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裏頭,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樣;每個月給他幾百塊錢退休金過活,讓他每花一塊錢都要煩惱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樣。我說這才是最公平的懲罰,怎麽樣?"

"哎呀——"老板娘笑著說,"四十年的爛攤子,也不盡是他一個人搞的……"

老板娘斜睨著男人的樣子,很有女性的嫵媚。

"女人的處境有什麽不同嗎?"我問。

她偏頭思索了一會,邊說邊想地說:"沒啥不同,女人永遠是輸家。您看嘛,在東德時代,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並不分擔家事,女人就是頭牛,得作雙份工。現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領導階層,從省政府、市政府、到鄉鎮公所,哪有幾個女人?反正,作決定的全是男人,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一樣!"

老板已經回到炭火邊,用火鉗敲著烤架大聲說:"你們別信她的!在我家,只有聽她的份,她是我的領導!"

路的盡頭,有一片蕭瑟的山林,葉子落盡,山空了,沒入天的灰色。山腳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個冷冷的小鎮,一萬八千個人口,四百年前,有個叫馬丁路德的人曾在這兒住過,躲避教廷對他的迫害。

一進入市街,就覺得空氣壞透了,一股沖鼻的煤煙味。家家戶戶的煙囪吐著長長的白霧,籠罩著深秋鐵灰的天空。家家戶戶院子裏都堆著黑漆漆、臟兮兮的煤。人行道上也散著煤屑。泥土、煤屑、濕爛的腐葉,挾著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濘。

我穿著高統皮靴。東來之前,我就知道一個定律:一個國家開發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濘量來測量。

人行道上立著漂亮的電話亭,嶄新的西方格式。門鎖著,透過玻璃往裏頭看看,啊,電話亭裏沒有電話,電話機還封在硬紙箱裏,等著安裝。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著雨水,把所有建築的墻壁都蝕出一種骯臟的陰暗顏色,長年不經粉刷,陰暗之外又有一層破敗的斑駁。每條街上都有這麽一兩棟殘敗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聳立。多數的"鬼屋",已經搭上了鷹架,藍圖上描繪著光輝的遠景-

錯落在灰黯的老屋之間,卻是一間一間亮眼而摩登的小店。玻璃櫥窗裏裝著特別設計的、具有現代風味的聚光小燈,燈光照著柏林和巴黎最流行的產品:時髦服飾、電視、微波爐、丹麥組合玩具、滑雪器材……

如果小冷鎮有個李伯,在昏迷了兩年之後突然醒來,站在小冷街心,就在我現在站的地方,靴上沾著泥土,他會以為,小冷鎮挖到了什麽金礦。

我們的車,停在"德蘇友誼街"。徒步轉個彎,就到了"空口袋街"。

"名字奇怪嗎?"新店剛剛開張的老板,邊擦窗子邊說,"幾百年來咱們這街一直是小冷鎮的風化街、綠燈戶。凡是從這條街-辦完事-走出去的人,哈,口袋都是空的。"

他放下抹布,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根煙,對著街心徐徐噴出一口白霧,"民主德國時代,咱們彼此之間都喊這條街叫-共和國街-,意思嘛,是說,這共和國和綠燈戶一樣,搞得人口袋空空!"

他掏出兩邊褲袋,空空的,然後開心地對著空街大笑起來。

山坡上的房子

十一月的小冷鎮是挺冷的,裹在靴子裏的腳趾都凍麻了。找家咖啡館暖暖吧!

灰黯的街道上有一扇陳舊的木門,門上"咖啡"兩個字,好像是上一個世紀寫的。

"這竟然還是個咖啡館?"卡斯納失聲叫了出來。

裏頭也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無所事事抽著煙的老頭和壯得像樹睜著眼睛看人的女人。屋頂很高,壁上沒有畫,整個房間顯得寂寥、落寞。

"三十年前,我們在這房間裏跳舞,就在這地板上……"卡斯納不可置信地望著天花板中間懸掛著的一個玻璃旋轉球,布滿灰塵,"……這個球竟然還在——"

卡斯納搔著白頭,帶著恍然如夢的神情看著冒熱氣的咖啡,對自己說:

"時間在這房間裏停頓了……"

廁所,在樓上。門把是壞的,不能上鎖。熱水籠頭卡住不動;地板,不知哪年泡過水,翹起一角。

這是個三十年沒修過的廁所。

※※※

小冷鎮自然也有個特務總部,是棟很大的二樓洋房。現在洋房上掛著個牌子:"小冷職校"。

鐵門前豎著一個簡陋的石碑,走近一點就可以讀清碑上的字:

"我們紀念八九年十二月在此地發生的群眾和平抗暴運動。"

蓄著小胡子的湯瑪士把兩手插進牛仔褲袋裏,平淡地說,"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什麽樣的事?"我固執地問。

"嗯——我想想,"湯瑪士開始回憶,"好像是十二月一號吧,那天晚上——您記得,十一月九號柏林圍墻才打開——那天晚上,特務還在這房子裏工作,燈火通明,小冷鎮的人不約而同地擁來這裏,把這房子圍得密密的。後來,群眾情緒越來越高,有些年輕人想沖進去把特務揪出來。我們後來知道,那晚特務在裏頭銷毀文件。有一個年輕人爬了鐵門過去,然後大家跟著喊打,就在快要出事的時候,鎮裏頭的牧師到了。他在中間周旋,把群眾情緒安撫下來,所以,我們小冷鎮算是沒有流過血的……"

湯瑪士顯得驕傲起來。

他走了。卡斯納看著堂弟漸去的背影,說:

"他故事沒說完。"

"什麽?"

"那個牧師。"卡斯納打開車門讓我進去。

"後來小冷鎮開始滿天流言,說那個牧師自己是特務的線民。沒多久,牧師就上吊死在教堂裏。留下兩個很小的小孩。"

啊!冷冽的空氣使我顫抖。

※※※

山坡上有棟大房子,四周圍著菜田。深秋的菜田,不過是帶著霜意的泥土,可是在夏天,這山坡上的房子想必是個瓜棚濃綠、桑麻豐饒的家園。

"那,就是我出生的房子,"卡斯納停了車,望著山坡,樹影中仿佛有只黑色的山羊在蠢動,"現在住的人叫維拿。"

維拿長著濃密而長的眉毛,像少林寺的長老,一派慈眉善目,很熱絡地引我們入座。維拿的太大,帶著瞇瞇的笑眼,端出咖啡和餅幹來。

水晶吊燈照亮了黃色的壁紙和厚實的地毯,房間透著溫暖。卡斯納和維拿好幾年沒見了,聊著天。維拿是小冷鎮公所營建組的主任,從前是,現在也是。瑪格在衛生組。

"三十七年了!"瑪格說,一邊張羅著讓大家吃巧克力夾心餅。

"你要我說實話的話,老卡,"維拿喝著啤酒,一雙手擱在肚子上,"我得說,統一對我沒啥太大好處。我以前月入一千六百東馬克,現在收進一千三百西馬克。好,汽車是便宜了,洗衣機、冰箱、微波爐……都買得起了,可是,相對的,牛奶貴了、面包貴了——"

"肉貴了!"瑪格插進來。

"結果,"維拿點點頭,"就差不多,扯平了。"

"還有呢,"瑪格瞇瞇的眼睛,總似在笑,"現在失業嚴重啦,警察沒以前可怕啦,民主嘛!現在治安可壞透了——"

"上星期六,"維拿搶過話鋒,"一個晚上就有三起盜竊案——在小冷這地方,您想想看!"

瑪格直搖頭,表示對人心不古的不慣,想想又說:"以前半夜我都敢上街,現在天一黑呀,我就留在家裏打毛線。"

她拎起腳邊的針線簍,拿出一卷茸茸的毛線,"我說呀,民主帶來開放,開放帶來亂,亂就造成社會不安……"

"瑪格,"我說,"共產黨垮臺之後,你們地方政府裏人事淘汰的比例怎麽樣?"

"哦,"瑪格不假思索地說,"換了起碼百分之七十。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那又"紅"又"專"的人,當然就被清掉了。那麽像維拿和瑪格這樣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又是憑什麽條件留下來呢?

我正要張口問個徹底,看見卡斯納在向我使眼色。

天已經黑了。我們踩著山坡上的小石階,摸索著下去。在小徑上,卡斯納問:

"你弄懂了維拿是幹什麽的嗎?"

我在黑暗中點頭,"在鎮公所搞營建呀!"

"對!"卡斯納似乎在笑,"他同時也是小冷鎮大號特務!"

我停下腳步。在黑暗中,山丘上空的滿天星鬥亮得令人暈眩。

"你看得出維拿日子過得不錯,為什麽?別人可都窮哈哈的。因為他是特務,他有辦法搞到種種利益。譬如說吧——"

山谷裏傳來狗吠聲。

"好幾年前了,我回來探親,維拿私下問我是不是能幫他弄一副西方的汽車安全帶;那種東西,東德根本就買不到。你要知道,他可是職業共產黨幹部哇,伸手要資本主義的物質,這罪可不小。"

我們總算走到了車子旁邊,回身看看維拿的房子,溫暖的燈光亮著,窗簾裏有晃動的人影。

"我幫他帶了一套來。然後,他悄悄跟我說:嘿,小心一點,你跟你父母在匈牙利偷偷會面的事,公安局有記錄呢!我嚇一跳。所以,維拿和我是有過一次-交易-的。我們彼此心知肚明。"

車子發動了。星光、狗吠、山林的冷意,都被擋在車窗外。"我相信,"卡斯納幽幽地說,"維拿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政治動物。從前小冷鎮有多少人落在他手裏,我是不知道……而且這種人,永遠屬於那百分之三十的幸運者。"

車子彎過山路,山坡上的房子,就被森林遮住了,燈光也在蒼茫中隱沒。

爭吵

在黯淡的街道繞了許久,總算找到了我們的旅館。沒有招牌,沒有霓虹燈,沒有廣告,只是這麽一棟大宅,立在黑暗的街頭。

按鈴。

來開門的女主人,笑靨迎人。五十多歲的肥滿身軀,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很讓人擔心地在前引路。樓梯的扶手上還遮著施工用的塑膠布,整個房子彌漫著新漆的氣味。室內裝潢以黑白為基調,配上詭譎的隱藏式燈光設計,一派後現代風格——這是晦暗頹倒的小冷嗎?

小房間裏頭的布置,像任何最講究的柏林、巴黎、倫敦或紐約的旅館,可是,女主人抱歉地說,這一間的浴室抽風機還沒裝上,因為供貨來不及。那一間,什麽都齊了,唉,就是沒有門。門板嘛,就擱在走廊上,還沒裝上去,您不知道呀,小冷鎮到處都在施工,工人趕場似的一天奔跑好幾個工地,今天下午,這門還沒裝上,工人就被人搶走了。

我的房間很好,有門,浴室裏有抽風機,墻上貼著美麗的粉紅色壁紙,床頭小櫃上擱著兩顆包裝精巧的糖。

躺下來之後,發現天花板上缺了好大一塊。

※※※

女主人打開一瓶香檳酒,殷勤地斟在我的酒杯裏。

"這棟房子,是我家祖產。共產黨來了,而且看樣子不走了,我們全家就逃了,逃到西德。"

一個女人伸頭進廚房裏來,"克莉斯汀,三號房間的枕頭套顏色不配呀,紅色的都到哪去了?"

女主人想了想,說:"大概在樓下洗衣間,你去看看。"

"我妹妹!"克莉斯汀回頭解釋,"我們一塊兒經營這個。"

"這個房子,就變成了警察宿舍,上上下下住了好幾戶人家。做夢也沒想到,過了四十年,有這麽統一的一天!"

我們舉杯相碰,水晶杯聲音像高音階的鋼琴響。

"我就從柏林回到小冷,向鎮公所要回祖產。"

門鈴響,克莉斯汀的妹妹帶進來一個客人。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著精幹,一股不服輸的神情。

"一塊兒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們一起讀中學的,現在是鄰居。"

考夫曼太太對我點頭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來,繼續說:

"在自己的老家建設投資,當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從西方來,因為這裏什麽都沒有。然後整個德東都在動工,所有材料供不應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還很合作,我特別拜托他們:廣告已經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門了,他們是滿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氣得很,對工人頤指氣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說話,有時候,雇主的要求簡直就沒道理,工人也不吭聲。我覺得,東德人對自己的權益還沒什麽概念,不敢爭取自己應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搖頭:"不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在鎮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現在德東所有的雇主對他們的員工都是這麽呼來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麽民主不民主、權益不權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體前傾,急促地說,"這裏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個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個人在門外擠破頭等著要。誰不聽使喚誰就走路。我問你,你敢不聽話嗎?"

"好嘛,我承認失業嚴重使業主囂張,"克莉斯汀擺擺手,然後另辟戰場,"可我還是覺得東邊人比較——比較缺獨立判斷能力,因為他們有四十年的集體教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著嘴不吭氣。

"東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歲就往托兒所送,早上天還沒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來,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兒所一塊半馬克,作媽媽的可以生了孩子不養孩子,坐在辦公室裏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無表情。

克莉斯汀越說越生氣:"那麽小的孩子,那麽長的時間,沒有爸爸媽媽,過著軍隊一樣的集體生活,接受共產黨什麽領袖主義國家亂七八糟的觀念——這些孩子長大——"

"長大得很好,我覺得。"考夫曼打斷了克莉斯汀的話,"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我覺得孩子們在托兒所幼稚園裏過團體生活,可以學習合作、容忍、謙虛……種種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沒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個勁兒地搖頭,"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彈攻擊外國難民收容所的東德青年,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從小在托兒所長大,沒有來自父親母親的呵護、溫暖,集體教育只教他們服從,所以一旦自由了,沒有黨在指揮他們,沒有警察在監視他們,他們就殺人放火了……"

大概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克莉斯汀為客人又斟了一點酒,可是嘴巴不停:

"你別生氣,我可是說真話。我覺得,一個一歲不到就被送到托兒所去的小孩,長大了一定頭殼壞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動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從鼻子裏發出絲絲的聲音:

"這麽說的話,我們新邦一千七百萬人都是頭殼壞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說話。

我愉快地保持靜默。

我們就那麽僵坐著。在小冷鎮一個小小的廚房裏。

好朋友米勒

一個身材高大、頭半禿的男人背對著我們,彎著腰,正在擦車。

"就是他,"卡斯納緩緩把車靠邊,"米勒,小學同學。你看,頭比我還禿!"

米勒轉過身來,很爽朗地笑著,熱情地伸出大手。

"這兩年啊,"我們並肩走著,"兩年裏的建設比四十年還多喲!"

四十九歲的米勒,曾經當過小學教師;曾經坐過一年牢,因為他拒絕入伍;曾經是東德大電腦廠的一個小主管。

我們站在一戶人家院子外面。冬天,葉子落盡,樹籬因而空了,露出院子裏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擺著個像防空洞那麽大小的鐵罐。

"這是液態瓦斯,"米勒指著大鐵罐,"漸漸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們就可以呼吸新鮮一點的空氣。"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來人很疲倦。

"我還在電腦廠上班,不過只上半天。下個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著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麽退休金?每個人頭給三千塊,我在這廠幹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還是遣散費——我也不知道這該叫什麽——比我們多好幾倍。

"嘿!"卡斯納突然插進來,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說。西邊人退休時領到的每一分錢,都是他平時一點一滴存起來的,是他流汗工作的收獲。不努力的人照樣沒有。德東人領三千塊錢當然是少,不過,你要想想,米勒,要多的話,誰來出這筆錢呢?西邊人負擔已經夠重了!"

米勒尷尬地搔搔頭,自我解嘲地,喃喃地說:"是嘛是嘛,誰來出這個錢?"

一直默默走在旁邊的米勒太大笑著打岔,"我看哪,昂納克的共產黨應該出這個錢。他欠咱們的。"

"哦——"我轉頭看她,"所以您認為昂納克該受審判?"

米勒搶著說:"那當然。他把我們害得多慘。我今年五十歲了,馬上要失業,你要一個五十歲的人重新去做學徒不成?我最近常做夢……"

高處一扇窗戶打開,一個女人倚出窗口,奮力抖動著被子。

"夢裏老在想,怎麽這革命不曾早來個十年?早來十年我才四十歲,一切都還可以重新來過,現在呢?"

窗戶關上,一只大胸脯的鴿子拍拍翅膀,停在窗沿,往下俯視走動的行人。

※※※

樹林裏有一家度假旅館,餐廳裏燃著燈;在這冰冷的下午,那燈光透著溫暖。

進去坐坐吧?

米勒躊躇著。還是不要吧!這是小冷鎮最豪華的度假旅館,一向是那些特權幹部和特務去的地方。時代固然變了,"總是感覺不舒服。"米勒皺著眉頭。

"我們聽說,"米勒太太說,"那些特務大多隱姓埋名躲到西德去了。在西邊比較不容易被認出來。其實,認出來又怎麽樣?我們這些被欺騙、被迫害了四十年的東德人,現在只顧得及往前看,看明天的日子怎麽過,前頭的路怎麽走,實在沒有精力去追究過去的是是非非……"-

可我們隔壁那一對,"先生不同意地瞟著太大,"不吵得厲害?"

"那是由於失業,以前社會主義大鍋飯,男男女女都工作,現在不是男的失業就是女的失業,要不然兩個都失業。每天窩在家裏,誰都看誰不順眼。我跟你說,這時候呀,要離婚的人家特多呢!"

"您問我究竟統一好不好哇?"米勒太大閃著明亮的眼睛,"當然是好。東德已經壞到底、爛到底了,真是謝天謝地統一了。現在這一切的辛苦,我覺得都只是過渡的、暫時的。只有一點我搞不懂……"

她擡起臉望著丈夫,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見,"怎麽說呢?就是,不知怎麽的,過去有勢力的人現在還是有勢力。說是改朝換代了嘛,怎麽從前黨部的頭頭什麽的,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什麽有限公司總經理……您說奇不奇怪?"

米勒沈默著。

我們在他擦得發亮的歐寶車前握手道別。

往小冷老街慢慢踱過去。卡斯納扯扯我的袖子,要我回頭再看看米勒的住宅。

嗯,確實是棟好房子。兩層樓,占著市中心樞紐的地位。墻壁經過粉刷,在灰黯的街景中特別顯得漂亮。

"你大概覺得,"卡斯納用揶揄戲弄的眼光睨著我,"五十歲的米勒要失業了,可憐死了!?"

我以靜默自衛。

"這房子,值好幾十萬,他可是小冷鎮的資產階級哪!我問你,這房子怎麽來的?"

我們在人行道的板凳上坐下。卡斯納慢條斯理地點起一支煙,對著他家鄉的天空長長噴出一口煙,看著煙回旋繚繞。

"我從頭說給你聽。米勒工作的這個電腦廠,當然是國營的了,生產電腦。後來,黨中央裏頭有人說,共產黨得為小老百姓多效勞,所以下了個新命令,這電腦廠也得開始生產什麽螺絲起子之類的東西。電腦廠當然做不來,就偷偷向別人買成品,拿買來的成品向上面交待。我的好朋友米勒先生嘛,當年就專門負責這秘密采買的任務。既然秘密嘛!當然賬目就不必十分清楚。"

"總而言之,"卡斯納彈掉一節煙灰,站了起來,"總而言之,他那棟價值連城的房子,就是他長年收取回扣的收獲。懂了吧?"

我懂,咱們走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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