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株龍眼樹。樹皮粗獷,紋路深鑿,樹身暴筋虬結,顯然是株百年老樹。樹幹上纏著很多個東歪西倒的信箱,用生了銹的鐵絲或一截電線草草綁著,塗了手寫的號碼“47陳”、“58朱”……
緊緊貼著老樹的,竟然是一座鐵皮屋,範圍很小,卻是兩層樓,所以基本上是個方形大鐵桶,可是主人一絲不茍地把它漆成藍色,看起來就像個藝術家絞盡心力的前衛作品:一座藍色的鐵屋密實依靠一株潑墨色的龍眼樹,幾乎長成一體。

裏頭住人嗎?


我敲門,一陣窸窸窣窣,最裏面一層木門打開了,她就隔著紗窗門,小心地探頭看。紗窗破了一個洞,剛好襯出她額頭上的白發和皺紋。



看見我,她張開嘴笑了。問她幾歲,她搖頭,“太老了,不記得了。”問她“這鐵皮屋哪時建的”,她笑得一派天真,“太老了,不記得了。”我退後一步,看見門上塗著“1954”。──“是這年建的嗎?”她笑,“太老了,不記得了。”


幫她拍了好幾張照片。臨去時,她說,她也想要一張,我說,一定給你送來。


坡勢陡峭,鐵皮屋和水泥矮房參差層疊。百日紅開在墻角,花貓躺在石階上,廢棄的園子裏牽牛花怒放,粉蝶就鬧了開來。太陽對準僅容一人行走的窄巷射出一道曲折的光線,割開斑駁的屋影。


山村簡陋,可是溝渠乾凈。小徑無路,可是石階齊整。屋宇狹隘,然而顏色繽紛。漆成水藍、粉紅、鵝黃、雪白的小屋,錯落有致。放學時刻,孩童的嬉戲聲、跳躍聲在巷弄間響起。成人在小店門口大口喝茶、大聲“傾蓋”。雜貨店的老板在和老顧客說笑。十幾個男人在“居民業余遊樂社”裏打牌,一個人興沖沖地從屋裏拿出一張黑白照片攤開在桌上,說:“你看,這是一1946年的薄扶林村。”


1946年嗎?但是我來看薄扶林村,是為了一個更早的日期喔。


文史專家說,薄扶林村的村史要從康熙年間的三藩之亂說起,兩千多人逃避戰亂而來到這裏,成為香港島上的“原住民”。三藩之亂,從1673年開始動蕩了八年,但是,在這個八年之前連續二十幾年,滿清雷霆掃蕩晚明勢力,廣東沒有平靜過。1650年,廣東南雄在城破之後已經“家家燕子巢空林,伏屍如山莽充斥”,廣州更是萬劫不復。

被清軍圍城將近十個月之後,尚可喜的軍隊破城而入,開始了“廣州大屠殺”。有一種估計是,在十二天之內,七十萬廣州市民被殺。


這種數字,我必須轉化成現代比擬才能感受到它的真實性:1994年的非洲盧旺達種族大屠殺,在三個月內八十萬人被害。


荷蘭使臣約翰·紐霍夫描述他所看見的廣州:“韃靼全軍入城之後,全城頓時是一片淒慘景象,每個士兵開始破壞,搶走一切可以到手的東西;婦女、兒童和老人哭聲震天。從11月26日到12月15日,各處街道所聽到的,全是拷打、殺戮反叛蠻子的聲音;全城到處是哀號、屠殺、劫掠;凡有足夠財力者,都不惜代價以贖命,然後逃脫這些慘無人道的屠夫之手。”


350年前來到薄扶林山村的兩千人,是不是就是那“不惜代價以贖命,然後逃脫”的南粵人?他們從南雄和廣州扶老攜幼,跋山涉水,尋找一個距離屠殺現場最遠、距離恐怖政權最遠的孤島,在孤島的樹林和海面上,瞥見很多鳧鳥棲息,因此稱這山凹處為薄鳧林,並且決定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以後一代一代孩子們的故鄉?


我沒想到,薄扶林村,在什麽都以“拆”為目標的香港,350年後,竟然還好端端地立在這山坳處,花貓伸個懶腰,百日紅搖著微風,忘了年齡的老媽媽笑著跟我揮手道別;山村裏,聽得見孩子們跑步回家的叭叭足音。


這樣希罕的活著的古跡,落在不知歷史為何物的官員手中,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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