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呼吸秋千》石灰婦女/魚龍混雜的一群人

在工地上的八个班中,有一班是由石灰妇女组成的。她们先要把装着石灰石的马车,从马厩旁一个很陡的斜坡拉上去,然后再把它拉下去,拉到工地边的熟石灰池。马车是一个巨大的梯形木箱。车辕两边各栓五名妇女,肩和腰上都绑着皮带。有一个看守在一旁监督。由于拉的时候很费劲,女人们都泪眼浮肿,嘴唇半张着。

    特鲁迪·佩利坎就是这些石灰妇女中的一个。

    如果雨水已数周不再光顾荒原,熟石灰池周围的烂泥也已像皮草花一样干枯时,烂泥苍蝇就会让人不胜其烦。特鲁迪·佩利坎说它们可以闻到人眼里的盐味和嘴里的甜味。身体越是虚弱,眼睛就流泪得越厉害,唾液也会变得越甜。特鲁迪·佩利坎被拴在车的最后面。她太虚弱了,在前面根本不行。烂泥苍蝇不再落在眼角,而是落到瞳孔上,不再落在唇边,而是飞进嘴里。特鲁迪·佩利坎脚步踉跄起来。她摔倒的时候,车轮碾过她的脚趾。

魚龍混雜的一群人

特魯迪•佩利坎和我,還有雷奧帕德•奧伯克,是赫爾曼城來的。上牲口車廂之前,我們並不認識。阿圖•普裏庫利奇和貝婭特裏斯•查克爾,就是圖爾和貝婭,他們打小就認識,都來自喀爾巴阡-烏克蘭,一個三國交界處名叫陸基的山村。理發師奧斯瓦爾德•恩耶特來自拉克耶夫〔烏克蘭西部外喀爾巴阡州城市〕,也是那片地方的。另外來自三國交界處的還有手風琴師康拉德•凡恩,來自小城蘇霍洛〔離陸基村不遠的小城鎮,中間有森林火車相連〕。跟我一起跑車的同伴卡爾利•哈爾門,來自克蘭貝契科黒客〔羅馬尼亞巴納特地區的一個小鎮店,1786年遷移來第一批德國人〕,後來和我一起在礦渣地窖幹活的阿爾伯特•吉翁,是阿拉德〔羅馬尼亞城市,阿拉德縣首府〕人?手上長著像絲一般小絨毛的莎拉•考恩慈,來自沃爾姆洛赫〔羅馬尼亞錫比烏地區的一個村莊〕;另一位食指上長著小肉痣的莎拉•旺特施奈德,來自卡斯滕霍爾茨〔羅馬尼亞特蘭西瓦尼亞的一各地區,行政上屬於羅西亞地區管轄〕。來勞動營之前,她們並不相識,但長得像姐妹一樣。在勞動營我們就管她們叫策莉〔策莉(Zirri)在特蘭西瓦尼亞德語方言中即指莎拉(Sarah)〕姐妹。伊爾瑪;普費佛來自小城德塔〔羅馬尼亞巴納特地區的城市〕,聾啞人米茨——全名安娜瑪麗•伯克,來自梅迪亞什〔羅馬尼亞錫比烏地區的城市,是羅馬尼亞?部的交通樞紐〕。律師保羅•加斯特和妻子海德倫;加斯特是上威紹〔羅馬尼亞北部馬拉穆列什縣的小鎮〕人。鼓手科瓦契•安彤,來自巴納特〔中歐一個歷史悠久的地區,現在跨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和匈牙利三國〕的山區小城卡蘭賽貝什〔羅馬尼亞西南部巴納特地區卡拉什-塞維林縣的小城〕。卡特琳娜•塞德爾,我們都叫她“巡夜人卡蒂”,來自巴克瓦〔巴納特地區羅馬尼亞部分的一個村莊,為蒂米什縣布濟亞什鎮所轄〕。她是個弱智兒,整整五年都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因石煤燒酒過量而致死的機械師彼得•施爾,來自柏加霍施〔?馬尼亞蒂米什縣的村莊〕。“唱歌的蘿妮”,伊蘿娜;米悉是盧戈日〔羅馬尼亞巴納特地區蒂米什縣的小城〕人。裁縫霍易施先生,來自顧滕布倫〔羅馬尼亞巴納特地區阿拉德縣的小鎮〕。等等,等等。

我們都是德國人,都是從家裏被帶走的。除了科琳娜;瑪爾庫,她來勞動營時,頭頂著像酒瓶一樣的卷發,身穿皮大衣,腳蹬漆皮鞋,絲絨長裙上還別著一枚貓形胸針。她是羅馬尼亞人,夜裏在布烏澤的火車站被押運我們的士兵抓了,塞進了牲口車廂。可能是我們旅途中有人死了,用她來頂名單上的缺。來這裏的第三年,她在給一個鐵路段鏟雪時?死了。另外還有大衛;洛瑪,他是猶太人,因為會彈奏齊特琴,大夥都叫他“齊特-洛瑪”。他的裁縫鋪被沒收了,所以做了個“遊方裁縫”,出入於上流社會人家。他不明白怎麼會作為德國人上了俄國人的名單。他老家在布科維納30〔中歐地區的一個歷史悠久的地域,南部屬於羅馬尼亞〕地區的多洛霍伊城〔羅馬尼亞最東北部的城市〕。父母、妻子以及四個孩子為了躲避德國人逃難去了,他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他們也早在他流放到此之前就和他斷了音訊。他被帶走的時候,正在格羅斯泊特〔羅馬尼亞錫比烏地區的一個地方〕給一位軍官夫人縫制羊毛套裝。

我們都沒參過戰,但對俄國人來說,作為德國人就該對希特勒所犯下的罪行負責,包括齊特-洛瑪在內。他在勞動營待了三年半。一天早晨,工地前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兩個頭戴著優雅的卡拉庫爾羊毛帽的陌生人下車和工頭說了幾句,然後就帶齊特-洛瑪上了車。從那天起,工棚裏齊特-洛瑪的床就一直空著。他的箱子和齊特琴,可能被貝婭;查克爾和圖爾;普裏庫利奇拿到集市上賣掉了。

聽貝婭;查克爾說,戴著優雅的卡拉庫爾羊毛帽的人是來自基輔的高官。他們把齊特-洛瑪帶到敖德薩市〔烏克蘭最重要的黑海港市,人口約一百萬〕,再從那兒送他上船,回了羅馬尼亞。

理發師奧斯瓦爾德;恩耶特是圖爾;普裏庫利奇的老鄉,所以有膽子問他:為什麼去敖德薩呢?圖爾說:這裏不是洛瑪待的地方,從敖德薩他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沒對圖爾,而是對理發師說:他會想去哪兒呢?家裏都沒人了。圖爾•普裏庫利奇正屏住呼吸,不讓自己搖晃。理發師用一把生銹的剪刀給他剪鼻毛。等第二個鼻孔也弄妥了之後,他把那些螞蟻一樣的碎毛屑從下巴上刷下來,並半轉身背對著鏡子,這樣圖爾就看不見他在對我使眼色了。你還滿意嗎?他問。圖爾說:鼻子還行。外面院子裏的雨已住了。大門口那兒,裝著面包的手推車正穿過水窪,哐啷作響。每天都是同一個男人,推著裝滿了盒式面包的車,經由勞動營的大門到食堂的後院。包被一塊白色床單覆蓋著,像一堆屍體。我問這個送面包的人是什麼軍銜。理發師說,什麼軍銜都沒有,那套制服大概是什麼人傳給他的,或是他偷的。擁有這麼多面包,置身於這麼多饑餓之中,他需要制服來贏得別人的尊重。

推車有兩個高高的木輪和兩個長手柄。它像是老家磨剪子的師傅們走街串巷時推的車。整整一個夏季,他們會輾轉於各地。送面包的人只要離開推車一步,就會一瘸一拐的。理發師說,他的一條腿是木頭做的假肢,是用鏟柄釘在一起而成的。我羨慕這個送面包的,他雖然少了一條腿,卻有許多面包。理發師也目送著面包車,他只體會?半饑餓的狀態,說不定間或還會跟送面包的人做點交易。就連腹中飽足的圖爾;普裏庫利奇也會目送著他,也許是在監視他,也許只是漫不經心地看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總覺得理發師想轉移圖爾;普裏庫利奇對面包車的註意。不然的話我沒法解釋,怎麼會我剛坐到椅子上,他就說:我們勞動營裏真是魚龍混雜呀,什麼地方的人都有,就像是住旅店,會暫時一起住上那麼一段時間。

那時我們還在工地上幹活。像“魚龍混雜”、“旅店”、“暫時”這些詞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啊?理發師並不是勞動營負責人一夥的,但卻享有特權。他可以在理發室裏住和睡。我們?在工棚,成天和水泥打交道,腦子裏已經連一個笑話都沒有了。白天,奧斯瓦爾德•恩耶特也沒法獨享理發室,我們都在那裏出出進進。不管有多麼慘不忍睹,他都要給我們理發剃須。有些男人照鏡子時哭了。月復一月,他看著我們進出他的門,變得越來越形容枯槁。整整五年他都清楚地知道,誰還會再來,雖然已經瘦得一半是蠟做的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誰再也不會來了,因為幹活太累了,思鄉成疾,或是已經死了。我可不願意忍受他所看到的一切。但另一方面,奧斯瓦爾德•恩耶特不用忍受工作大隊和那該死的水泥日子,也不用在地下室值夜班。他?我們的憔悴所包圍,但卻沒有徹頭徹尾地被水泥所欺騙。他必須要安慰我們,我們也在充分利用他,因為我們別無選擇。因為我們餓壞了,思鄉成疾,脫離了時間,也脫離了自己,跟世界不再有任何關系。應該說,這世界不再和我們有任何關系。

當時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吼道,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有什麼旅店,只有水泥袋。然後我踹了凳子一腳,差點踹翻了。我接著說:您在這裏是旅店老板,恩耶特先生,我不是。

雷奧你坐下,他說,我想我們是以“你”相稱的。你弄錯了,老板的名字叫圖爾;普裏庫利奇。圖爾從嘴?伸出粉紅的舌頭,點點頭?他傻透了,還覺得自己是受了恭維,對著鏡子梳梳頭發,吹了吹梳子。他把梳子放到桌上,剪刀放到梳子上,然後又把剪刀放到梳子旁邊,梳子再放到剪刀上,接著就走了。圖爾;普裏庫利奇到外面之後,奧斯瓦爾德;恩耶特說:看到了嗎,他才是老板管著我們,不是我。你還是坐下吧。搬水泥的時候你可以一聲不吭,我卻得跟每個人都說點什麼。你該感到高興才是,你還知道旅店是什麼。對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所熟知的一切早就變了樣了。是啊,一切都變了,除了勞動營,我說。

那天我再也沒有坐回去,固執地走開?。那時我還不願意承認,我其實和圖爾;普裏庫利奇一樣虛榮。恩耶特跟我講和的態度其實沒有必要,卻讓我很受用。他越是求我,我走得就越堅決,胡子都可以不剃。臉上的胡子茬兒讓水泥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四天以後我又去了他那兒,坐在凳子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工地的活兒把我累壞了,他那句關於旅店的話我都無所謂了。理發師也沒再提這事兒。

幾星期之後,有一次,送面包的人把空車拉出勞動營大門時,我又想起了“旅店”這個詞。我突然喜歡起它來,並不厭其煩地用著。我剛卸完水泥,下了夜班,像牛犢一樣緩步踱過清晨的空氣。工棚裏還睡著三個人。我那樣臟兮兮地躺到床上對自己說:在這裏住店的人都不需要鑰匙。沒有服務臺,開放式住宿,就像在瑞典一樣。我的工棚和箱子總是對外開放的。值錢的東西是鹽和糖。枕頭下面是幹了的、從我牙縫裏省下來的面包。它太寶貴了,自己都會看好自己。我是瑞典的一只牛犢,每次回到旅店房間時,牛犢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它先要看看枕頭下的面包還在不在。

這半個夏季我都在搬水泥。我是瑞典的一只牛犢,下了白班或夜班之後,腦子裏就在轉悠旅店的事。有時我禁不住偷偷樂,有時這旅店會自己、確切地說是在我心裏可怕地轟然坍塌,淚水直湧上來。我想要?作起來,但我已經不認識自己了。這該死的詞“旅店”!整整五年我們都緊緊挨著生活在一起,像在集合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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