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荒蕪英雄路
傳奇的阿勒泰山脈終於擺在我兩眼之前了。比起天山也許確實多少有一些舒緩,
但依然是雨坡松林黑郁,陽坡綠草明媚。
對於新疆來說,這是偏僻的死角,然而我卻清楚它應當是通路。幸虧蛀書的研
究所生涯沒能泯盡我的想象,我一直在心中揣摸那路在哪裏。
看了阿勒泰郊外的白樺林,沒有想象的雪白。小城當心也有一座樹林,清澈的
白浪翻卷的河上,有一座圓木橋。背後是閉塞的丘陵大山,積雪還斑駁可辨,但已
經劃不出雪線了。然而從蒙古高原到中亞細亞,我偏執地相信該有一條路線。你不
該閉塞著遮住小城,只顯給我一些白樺林清河水。我說的是路,是具體的“路”,
而不僅是路線——那時我頑固地想。
路應當就埋在阿勒泰的這重重山間。
石堆墓如鏈在左面隱現。 草地荒漠化後,5月的芨芨草已經快啃光了。廣闊的
視野中有褐色的和鐵色的禿山,使人難以想象這裏居然就是阿勒泰的著名領土。
過北屯時,有一蠢肥的女人上車,活像西陲蝴蝶迷。粗俗無恥至極,對司機怒
吼“坐你大腿上”。小屯、小聚落,中國人才造得出來的呆若木雞的紅磚平房不時
推出,刺人眼膜的紅色長條中走出幾個流氓相的小夥,楞楞地盯著汽車看。這種戈
壁荒地的住民居然活得健壯,在幹旱得連巖石都龜裂的荒裸山腳迎送無聊人生,每
天最大的事情是——看幾輛過往的汽車。
然而那條道路應該在此。
我懷著的,是非常不合歷史學者習慣的一種偏執。為什麽呢?
就應當在這裏。既然英雄時代的蒙古人以這裏為通道,走向了廣闊的中西亞,
那麽路就一定應當埋藏在這裏。而且,我還判定這裏應當有大量蒙古後裔。盡管我
初次走向阿勒泰邊緣,但我相信主觀的感覺,我相信我只要見到蒙古人就能挖掘出
那條道路。
到了青河縣。如我判斷,“青河”二字是蒙語“青格勒”的音譯和意譯。我興
奮地打斷介紹,要求找幾個當地蒙古人座談。第一個見到的是縣武裝部長Dika,土
爾扈特部蒙族軍人,我開門見山動員他說:咱們要找到成吉思汗走過的那條路,不
能讓那條路埋在這裏!
Dika激動了。
他取出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 用一根粗指頭指著上面的等高線: “這裏,在
hara-balaqik-tu,有路。”他說的是蒙語。
※ ※ ※ ※ ※
接連幾天我同本地全部老輩蒙古人談著,唱著,喝著。青河縣境的蒙古後裔是
烏梁海人,講一種遠不如伊犁的厄魯特方言那麽和諧有致的難懂方言。但我們堅持
不用漢語。那時用漢語會出現泄密和玷汙的語感。有一個老太婆反復問道:能唱麽?
能唱阿睦爾撒納麽?真的唱了阿睦爾撒納也沒關系麽?
於是,反叛的英雄頌就唱起來了。
阿睦爾撤納是北京的蒙古史界再三表態與之劃清界限的叛亂首領。
正在忙著蒙古史碩士生論文的我,當時聽著瘦骨嶙峋的老太婆醉酒高歌,傾訴
著對阿睦爾撒納的崇拜時,渾身每個毛孔都流動著“入夥”的快感。不知為什麽快
活得鼻子嗆酸,覺得自己體內的邪惡在古怪地排泄。而那歌聲比內蒙撕扯得更兇急,
我心中學來不久的史學諸原則在醺醉中嘩嘩響著崩垮塌落。聽著阿睦爾撒納的贊歌,
手足舞蹈在一夥陌生的烏梁海人中間,有一剎我覺得昏昏然放松了。算了,為什麽
非要考古尋覓,那條古代通路比起這首叛歌又有多大意義呢?
但是,蒙古人對成吉思汗的感情可不像漢族人對他們領袖那樣實用主義。蒙古
人對成吉思汗的愛是絕對的。所以,既然我斷言這裏應該有一條讓成吉思汗40匹挽
馬抱著的宮帳大車(ordo teregen)走過的古路,那麽烏梁海部就一定要把它找出
來。事情一定要成功;我是否有鬥誌已經無關緊要。
※ ※ ※ ※ ※
方向是青河縣東風公社,中蒙邊界。但是沒有車。枯坐在招待所裏,幹等。
我們住一個套間。後來來了一些當今最有權勢的財政局或物資局的人,背信棄
義的招待所就把他們安排進了我們裏間,使我們當夜就變成了他們的值夜護兵。氣
憤得我每天往他們屋裏吐痰,扔臟紙(當然趁他們外出時)。一直到Bata來的那個
下午才結束兒童抗議戰爭,繼續正業。
Bata是博州出身的察哈爾蒙古人,武裝部幹事,天天盼調到博州溫泉縣去。他
揚言若到了溫泉,就是“他媽的一等幹事”;若不讓他調,他就怠工。Bata闖進屋
子,嚇得我停住了對裏屋的騷擾戰。他大吼道:出發!有車了!出發!
※ ※ ※ ※ ※
走向大名鼎鼎的東風公社邊界,途中依然滿目瘡痍。走向哈爾嘎特山溝的兩岸,
處處是一種青紅色的灼燙砂塊。不見畜群,不知夏營地在哪裏。沿途星點不均地看
見一些烏孫時代的鏈式墓,還有一處突厥石人墓——這也暗示著古代蒙古高原與中
亞的交流。邊境線靜悄悄,連風都壓低嗓音似吹似聽。古怪地突然想到北京的長安
大街,若是那條路也變成這般荒涼,該是多有意思呢。
在亂石叢生的山坡上顛簸著,吉普車像坦克在鬥勇爭狠。石頭在枯柴篷篷中倔
強地擋著,地勢在蠻荒之中升高了。
車猛地剎住了。
Bata回頭對我說:“喏,就是這兒。”
我揉揉眼睛,茫然不知所措。我在死寂的石頭堆裏走了幾步,疲懶得想躺下睡
一會兒。青白的燙人陽光高高充斥,那些石堆上的苔蘚都是焦枯的。
我揉著酸痛的眼睛,費勁地踩著怪石走了幾步。地勢升高,右手出現了蒙古人
民共和國的領土。我突然看見了一條痕跡,有一個形狀突然出現了:崢嶸的怪石整
齊地排成10米寬的一條寬帶,朝著哈爾嘎特左手的山頂伸去。青草枯幹地刺出石縫,
荊棘刺網般纏繞著這條尖石帶。路,清清楚楚地靜悄悄停在山坡上。
我不能理解。我驚慌地環顧四野,天地之間一片死寂。
靜得像是一切都被抽空了。沒有氣流,沒有地熱,荊棘般的芨芨草像插在石縫
裏的銹箭。頂著凝住的陽光登高一些,巨石壘築的大道像一條死去萬年的死蛇,白
白地反射著一種青綠的白光。我的腦子在一瞬間便計算了、歸納了、整理了、判斷
了,我在寂靜中只用了一瞬就判斷完畢。只是我古怪地被施了妖術,我覺得死亡般
的荒蕪正疾疾地蔓延上我的心,我覺得恐怖的白晝緘默正悄悄地封死著我的喉嚨。
“Bata, tele jam muna”,我艱難地對那個察哈爾軍人說。說出口我就覺得
嗓子被重重地堵塞了,心頭也猛然沈沈地墜下來。
Bata向其他人轉譯說:是那條路。他還亢奮地補充:是成吉思汗本人的路,已
經肯定了!已經決定了!成吉思汗本人的路!嘿,幹得好哇兄弟!
獨自一條嗓子在空曠裏倏然逝去了。
其實我沒有多少依據。唯一依據是路寬10余米,以石方墊起了凹陷。在青河迤
邐的草原上,這種道路無疑是為了車。而恰巧成吉思汗的宮帳大車又見於史料,所
以——我解釋著。愈講朋友們越興奮,而我自己卻愈講愈茫然。
全部洞悉一切的是阿勒泰。它沈默不給我一言相助。但我知道它支持我的感覺。
是這樣。完全是因為感覺,使我嗅到了這條湮滅的英雄路。
哈薩克司機Toral把吉普開成了坦克。車在尖牙怪石上蹦著,我們吵嚷著追著,
把石頭搬著填給車輪。吉普車奇跡般在陡坡上蠕動了,離開荒涼的哈爾嘎特,向對
面的夏牧場攀登。
我告訴Toral, 從成吉思汗以後,這是第一輛上了這條路的車。大家哄笑著,
馬上叫他Toral汗。
黃昏時分,降到了美麗的夏牧場,地名也是蒙語:
Hara-Barqiktu, 黑泥巴。肥美的綠草無聲地湧著,五畜歸牧,氈房上的炊煙
濃濃。遠方有些騎手的影子在疾忽地閃著,像在捕一匹馬子。浴著最後一抹金暉的
山坡上,兩條狗終於舒服得禁不住伸伸懶腰,然後打著滾滑下坡來。女人們悄然遊
來遊去,孩子們默默地盯著凝視。沈甸甸的藍黑降下來,溶進蒼茫的夕照。一位哈
薩克老者恭敬地把手撫住胸,好像朝我們問了好。他背後有一道藍醉的溪水,靜靜
地碎成斑斕的紫緞色。
同樣的寧寂啊,我想。
就這麽靜靜地, 我仿佛眼睜睜看見一切都在沈入暮色。無論是7個世紀以前那
壯舉般的行軍,無論是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或阿睦爾撒納,無論是石砌的草原大道
還是幾千年星星點點遺下的各式古墓:一切在這片黑泥巴上都黯淡地沈滅了。山影
灰了,樹林淡了,氈包模糊了,炊煙終於和天地溶成一色,輕輕擁推著這異界般的
夏牧場吐出一個久久的喘息。
野望消沈了,墮入仿佛情欲般的夏夜草原的遊魂般的呼吸之中。
Bata從氈帳裏出來,喚我快些進去。哈薩克人迎賓的禮性,還有煮熟的羊肉已
經準備就緒了。
※ ※ ※ ※ ※
那條古道應當備忘如下:
經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一座叫做烏蘭大阪(Ulan Daban)的山口,自34號界碑
進入阿勒泰。 於克勒幹敖包東側南下,繞邊、中、花3個海子;與自35號界碑入境
的另一條古路於卡增大阪(Kazen Daban) 以東匯合。匯合後的大道遇灘消失,遇
山修起,陡谷石築,通向山外的哈爾嘎特大通道。
然後, 再匯合(或並行) 自中蒙國界67號界碑處Baka-ebi至鹽湖、再至Ike-
ebi的大道,南下準噶爾將軍戈壁,直指木壘或吉木薩爾一線的古路。
《長春真人西遊記》載:“二紅山當路。又三十裏成鹵地。前至白骨甸地皆黑
石。”問了牧人們,Baka和Ike(小、大)兩座山都是紅色。中有Dabsu,蒙語鹽池。
醉酒高歌的老婦人念念不絕地叨叨著烏蘭大阪,顯然那是自蒙古高原進入中亞的最
大咽喉,可惜我不可能越境去查人家的領土。
寫上這幾行文牘是為了備忘麽?也許只有我知道它的“史學”價值。在日本時
談到這次調查,見到過許多羨慕和慫恿的眼光。好像我也曾經打算過再深鉆一下,
搞一篇海內外揚名的論文。從青河武裝部Dika部長那兒我已經抄了萬分之一圖的圖
號,難道我不曾準備讓這條死路在學術上再活躍一番麽?
黑泥巴(用蒙語寫成“哈拉·巴勒其嘎特”就優雅了)草原皓月當空。腳旁蒙
古的山和境內這邊的山都蒼茫無依。說不清為什麽草地漾動般悄悄在動,山影林影
都在忍受著高海拔的清冷。我披衣出外,肩肘間湧著清白的霧。心中被凍了一怔,
接著就充滿了冰冽的涼意。
※ ※ ※ ※ ※
老主人也披衣出來了,我猜他是擔心狗會咬我。我在月光下望著他,只覺得他
漆黑得像一個陰界的魂。我想問候或搭訕幾句,但是我沒有幾句哈語。我沈默著,
他也默默等著我。我想出了一句:
“Jakse Jaylaw,”好夏牧場;我聽見自己的嗓音像一聲塑料人的響聲。
“Jaylaw Jakse,”他贊同地答。夏牧場好,接著他突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都陷入了無言。
不,我永遠也不會去搞那篇什麽論文了。僅僅在這篇散文中留一條線索,讓哪
位偶然翻翻文學作品的學者去青河考察吧。或者去巴音烏裏蓋——蒙古人民共和國
擁有著那座烏蘭大阪的省份去考察吧,他們會發現整整一條成吉思汗的石築大道。
英雄的時代結束了。
我只獨自一人默默悼念英雄。我不幹那種事情——當年英雄帳下幾十萬戰士沒
有一個人屑於於那種事情,
英雄的道路如今荒蕪了。無論是在散發著惡臭的蝴蝶迷們的路邊小聚落點,還
是在滿目灼傷鐵黑千裏的青格勒河,哪怕在憂傷而美麗的黑泥巴草原的夏夜裏,如
今你不可能仿效,如今你我不到大時代的那些驕子的蹤跡了。
老人探詢地望著我,欠著身軀。
我抱歉地道著謝,邁回了氈房木門。
真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重訪阿勒泰。我也沒有搞那個“科學研究”;因
為我一翻開資料就覺得有一種嚼英雄糞便的感覺。我只是永遠地懷念著阿勒泰大山,
我清晰地看見有一條雄壯的大河般的道路,山間谷底奔騰蜿蜒。沒有人知道它,只
有我和那些牧人想著它。
19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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