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電視臺著名節目主持人敬一丹剛講完關于四枚校徽的故事,臺下一位女生就站起來發問:“敬老師,如果您回到20歲,希望做什麼?”面對眼前近百名年輕的中國傳媒大學學生,作為大師姐的敬一丹不禁訝然,繼而微微笑道:“世界那麼大,讓我怎麼選擇呢?”聽眾哄堂大笑。

4月30日,剛剛過完60歲生日的敬一丹,正式從央視退休,“五一”以後不再擔任《焦點訪談》節目主持人。25日,世界讀書日之際,距離退休僅“一步之遙”的敬一丹仍在百忙之中攜新書《我遇到你》來到中國傳媒大學,回顧了她與母校近40年的不解之緣,在講述經歷的同時,談職業、論節目、説機遇、話人生。


談職業:
新聞倫理就是人之常情

記者:您在這麼多年的工作經歷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麼?如何面對這些困難?


敬一丹: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困難,比如説我剛入學時感覺不到什麼是差距,問題在哪裏。看不清、看不懂。老師問:這位同學你是哪兒來的?黑龍江。你家是哪的?哈爾濱。那你原來是幹什麼的?知青。老師説這位同學你口音太重了。我有口音嗎?我是我們那裏的廣播員、普通話最好的。老師説你這個發音調值不對,啥叫調值?老師説你這説話嗓音太白了,啥叫白呢?我們班裏有的來自湖北人民廣播電臺,有的來自雲南人民廣播電臺,都是省電臺的,都可以當我的老師了。跟他們相比,我不知道有多大的差距。老師説你不能説哈爾濱(東北口音),要説哈爾濱(普通話發音)。我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我看不出來這其中的差別,然後就覺得太自卑了。老師給我的練聲材料都跟別人不一樣。


這個困難直到第一次考試才克服。我進到小教室,翻到那個稿子時,一看是有情節的,就把調值什麼的都忘了,念得特別投入,“快救人呢……”,你懂的,就是那種。我特別意外那次居然得了一個優。我就去問老師,怎麼得優呢?老師回答我:你是基礎不如別人,但是你面對稿件時注重內容,這是正確的播音創作方法。就這樣的幾句點撥,于是,我就克服了你所説的困難。


記者:在採訪中,比如面對遇難者的家屬,您是如何調整自己心理狀態的?


敬一丹:有的時候是這樣的,你要往大了説涉及到職業倫理或採訪心理學,往小了説就是人之常情。我認為,人之常情在電視專業裏的運用,就是我所理解的新聞倫理。當你看到一個母親剛剛失去孩子的時候,你會不忍心讓她再談,可是出于傳播的需要又不得不打擾對方,我們的觀眾還是希望多知道一些信息,在這種情況下,我是要先道歉的,至少要有那麼一句話讓對方感知到人之常情。其實,我們在採訪過程中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比如,有一次我們去山裏採訪,先去踩點的記者物色了一個採訪對象,是一個小女孩,她的名字叫牡丹,她去給父親送飯的時候,小煤窯發生了塌方事故,她的父親再也沒能出來,這太殘酷了,她的眼睛看到了這樣的悲劇。我們最初的想法是在節目裏再現這一幕,小女孩當初是怎樣拎著飯,看到小煤窯突然塌方了……但我們實在是沒辦法採訪那個小女孩,她眼睛裏怯生生的,這事兒太殘酷了。如果採訪她的話,在節目裏也許是一個所謂的淚點,但是讓一個小女孩重述那一幕,我心裏過意不去。于是我問這個小女孩家裏還有別人嗎?她説還有叔叔。那好,我們採訪成年人。在整個採訪過程中,我一直沒有採訪這個小女孩,我們的話筒、鏡頭可以説是有意地回避了,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人之常情。


論節目:
讓輿論監督成為“熟詞”

記者:您從1988年進入央視工作至今,對激情、堅持和韌性有何看法?


敬一丹:剛剛進入央視的時候可能是有激情,但到現在能夠堅持下來更多的理由在于韌性。我特別相信中國是需要輿論監督的,不管節目怎麼變化,當初的《焦點訪談》難道不是在中國播下了一顆種子嗎?《焦點訪談》剛剛創辦的時候,對于很多人尤其是邊遠地區的草根階層來説,輿論監督是一個生詞,而《焦點訪談》通過一點一點的努力,讓這個生詞在中國變成了熟詞,我覺得這就是《焦點訪談》的功績。現在,你看到網友們那麼自覺地運用在網絡進行輿論監督,你能説當時沒有受到過《焦點訪談》普及和啟蒙的影響嗎?所以,想到這一點,我覺得所供職的不是一個簡單的電視欄目,它是在一個特殊時期對中國的文明進步起過推進作用的。前幾天,在一次和觀眾見面活動上,一位中年觀眾對我説,“我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你,我只想對你説一句話:感謝你那些年為我們説的話。”我想,這是我們的欄目對電視臺的貢獻、對觀眾的貢獻、對中國的貢獻。所以,我覺得很幸運,我們遇到了這樣的欄目。


記者:多次看您主持的《感動中國》節目,您如何看待感恩與奉獻?


敬一丹:《感動中國》對我來説,是職業生涯中最珍貴的積累。如果説我只主持《焦點訪談》而沒遇到《感動中國》的話,我覺得可能有時會有很重的心理負擔,陰影的東西很多。但是《感動中國》給了我很多溫暖的、陽光的、善意的東西,這就使得我的目光在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平衡的。《感動中國》不是創造了感動中國的這些人,而是在茫茫人海中看到、發現和傳播。所以在《我遇到你》這本書裏,專門有一章就寫到《感動中國》,這一章的標題叫《每年春天,與好人約會》。每年早春的時候,我在這個節目裏給自己加油,使得我有信心,這對媒體人來説太重要了。你對未來有沒有信心?你對人有沒有信心?對這個時代的變化有沒有信心?《感動中國》中的這些人恰恰給了我這些。所以,不是《感動中國》需要我,而是我更需要《感動中國》,這是我特別珍視的。


説機遇:
喜歡與適合是不竭動力

記者:您現在所取得的成就,除了機遇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因素?


敬一丹:機遇當然很重要,但機遇畢竟是一個外在因素。在一個大家共有的空間裏,你怎麼就遇到了呢?肯定還有一些內在的因素。也許就是你做好了某種儲備,做了一些積蓄,然後恰巧“遇”到了時候,才可能發生以後的故事。我現在回頭看我自己的職業生涯,有哪些屬于我內在的東西在起作用?也就是自己喜歡從事一種職業的動力,由衷地喜歡,不用別人去鼓舞,你自己就有不竭的動力,這是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是適合,你喜歡的多了,真正遇到以後,你適不適合?這恐怕要在長期的職業生涯中不斷地自我修正,有的時候是別人幫助你認識。比如,我進電視臺時做心理節目,後來遇到一位主任説你適合辦一個言論性節目,我給你取個名字叫《一丹話題》,那是我第一次受到別人這樣的點撥,過去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適合做言論性節目。所以,雖然你遇到的是機遇,遇到別人對你的點撥,使你對自己有一個客觀的認識,但是還要看你在意什麼、不在意什麼,這決定了你以後的方向。你就往你在意的、你最珍重的方向走,這恐怕也是決定你能走多遠的一個因素。


話人生:
看不見的可能令人興奮

記者:到了這個階段,您對未來還有什麼憧憬和夢想嗎?


敬一丹:我特別高興聽到這個問題。60歲是一個新的開始,依然有很多選擇。現在年輕人將大學畢業後暫時不工作的第一年叫“間隔年”。我也需要一個“間隔年”,哪怕是半年,讓我定一定神,想想自己還有哪一種可能?我還能做什麼?是什麼樣的可能,我現在是看不見的,所以我才有興致,才更興奮。我面對的是一個逗號,我要擁抱明天,我想以後最大的可能就是我與中傳學生能有更多的機會在校園裏遇到。


【採訪手記】


敬一丹的四枚校徽


“八百標兵奔北坡……”,回到熟悉的校園,看著茂密的核桃林、高挺的小白楊,回想起那些青蔥歲月晨起練聲的日子,敬一丹真希望隨行的幾位記者能夠脫口而出下一句:“標兵並排北邊跑”……那是怎樣的意氣風發,青春無悔。“大家戴校徽了嗎?”落座後,一身素樸打扮卻十分幹凈利落、盡顯端莊和藹的敬一丹邊問邊答,“其實今天我也沒戴,但我有四枚校徽。”中國傳媒大學的校徽雖無編號數量限制,可要集齊建校以來的全部幾枚校徽,殊為難得,足見敬一丹與學校的非常之緣。

作為最後一屆工農兵學員、山區廣播站出身、在東北林海雪原裏已經經歷多年知青生活的敬一丹,于1976年被推薦進入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的前身)學習,而在這之前敬一丹做夢都沒有想到過。“我們這一代人缺少選擇。”敬一丹回憶起她與廣院的初“遇”,顯得一往情深,“先是被推薦沈陽鐵路學校沒有成功,再是被推薦大連外國語學院也沒有成功,後來推薦師范院校也失敗了”,那種滋味可想而知,但“以前的一次次錯過,就是為了等您嗎?”敬一丹口中的您指的是廣院。在多次保送失利之後,終于,幸運之神降臨到她的頭上,順利地成為北京廣播學院播音專業的一名學生,學制兩年,“我得到了一枚白色校徽。”敬一丹説。

畢業以後的敬一丹返回原籍,到黑龍江省人民廣播電臺工作。在別人眼中,她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大學生、擁有體面的工作,但敬一丹自己明白,雖然有了大學文憑,但那是中斷了多年學業以後被推薦讀的大學。“看著次年入學的77級同學,我就覺得,我們之間哪裏是屆與屆的不同,分明是代與代的不同!”敬一丹説,“他們是恢復高考後通過正規考試入校的大學生,我們呢?學制被縮短至兩年不説,還沒開過英語課,甚至專業小課也是在宿舍裏上的,這能算是念完大學了嗎?”于是,她選擇了繼續求學——考研。但是,在當時的哈爾濱,敬一丹找不到一個文科類研究生來借鑒經驗。為了了解題型,她很快參加了第一次研究生考試。在考場上,敬一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英語試題。“那時候,我勉強認全了26個字母。”失利,是必然的。走出考場的敬一丹“幾乎用所有業余時間學習英語”,她回憶説,自己先後三次走進考場,終于工夫不負有心人,最後一次,“英語66分。”敬一丹記憶猶新,再次回到廣院後,“我獲得了一枚橙色校徽”。


3年的研究生生活,敬一丹不僅師從名師——曾與丁一嵐一起向全世界現場直播開國大典盛況的齊越教授,而且在導師的指點下,開始專注于節目主持人的語言研究。“我先是研究者,後是實踐者。”敬一丹説,當時國內知名主持人只有沈力、虹雲、徐曼等少數幾個,齊越寫了張紙條讓她交給沈力:“沈力環(沈力原名)同志,我的學生小敬要研究節目主持人,請你幫助她”,敬一丹愉快地回憶著她與恩師的點滴交往。


研究生畢業後,敬一丹順利留校任教,“我又獲得了一枚紅色校徽。”她説,85級的張政、孫曉梅、張澤群等是她帶的第一屆學生。但是,看著孫曉梅他們聰明的眼神,她心裏一陣陣發虛,“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學生?”敬一丹回憶説,為了寫電視播音講義,學校派她去央視實踐,于是“一去不復返了”。追憶起逝水年華,敬一丹呵呵笑著,頗多感慨,但她與廣院的聯係卻一直未曾中斷。


2004年,北京廣播學院50周年校慶,並正式更名為中國傳媒大學,敬一丹拿到了第四枚校徽。此時的她已是名滿天下,是廣院的著名校友,並多次榮獲全國電視節目主持人“金話筒獎”,成為深受廣大觀眾喜愛的著名節目主持人。然而,時光荏苒,與一枚枚校徽相伴而至的是歲月的年輪在一圈圈延展。從1988年進入央視到2015年退休,27年來,敬一丹自我調侃,早年遇到觀眾時,人們會對她説:“您昨天那個節目怎麼怎麼樣”,那時候《焦點訪談》播出的節目,第二天就會引起街談巷議。之後,隨著光陰的流逝,逐漸地變成了“我小時候看過您的節目”“敬老師,我媽媽喜歡您”“敬老師,我們照張相吧,給我奶奶看看”……經年之後的敬一丹回望過去,覺得自己其實是很幸運的,“做廣播的時候,廣播是強勢媒體;後來轉行電視,我感受到電視的‘巔峰’感覺。如今退休了,新媒體就交給白岩松他們來對付吧。”敬一丹直言不用面對這個挑戰了。(時間:2015年05月06日來源:《中國藝術報》作者: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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