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要特別提出的是：孔子言「興觀群怨」，談的是「用詩」，而不是「作詩」。在古籍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孔子及其弟子作詩的記載，但他們常常引詩。可以推斷，孔子提倡學詩、誦詩，目的在於應用，而非創作。而且四者之中的「觀」，只能解為用詩，如果將「興」、「群」、「怨」指為作詩，那麼論詩的角度就不一致了。因此邢昺的《疏》和劉寶楠《正義》，將「興觀群怨」的「興」，（讀平聲）和「賦比興」的「興」（讀去聲）兩者視為同等，是把詩的功用和詩的作法混為一談，這是對孔子論詩的一種誤解 [30] 。

總的來說，分析孔子這段話：興可視為一種精神教育，亦為一種美感教育；觀是政治、社會教育；群為群體教育；而怨則為情感教育；事君與事父為倫理、愛國教育；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則為生物教育，這都是由《詩經》之實用性來看。

最後孔子把「興觀群怨」歸結為「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可見這四者正是概括了詩為禮治服務的四種功用。唯其目的在於應用，所以孔門言詩往往斷章取義，借題發揮，甚至於是作為一種語言材料來運用，闡說的對象和原詩的本意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這就開啟後來經學家任意曲解詩義的先河 [31] 。「興觀群怨」說經由歷代學者闡述，在中國文論史上有其重要價值、地位，但也不宜過份人為地拔高，以致說成是文學中現實主義論的濫觴。至於後人的發揮，如清代王夫之對於「興觀群怨」說的新解， [32] 實際上已與孔子的原意相距甚遠，為後人延伸之論，不能再看作孔子的思想。

（三）詩的「文」與「質」—「盡善盡美」及「文質彬彬」：

在古代「美」與「善」本來是同義的， [33] 孔子《論語》中提及的美善二字也往往混用。如同《左傳》所載之「季札觀樂」 [34] 所稱「美哉」，也很難與善完全區別開來。然而孔子論及〈韶〉樂和〈武〉樂時，「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八佾〉）孔子在此論述以美善對舉，顯然對於美善的意涵有所區別。明人郝敬：「盡美，言其聲容可觀可聽，此樂之文也。盡善，即可觀可聽之中，一則清明廣大，泰和元氣，一則發揚蹈厲，微少和平，此樂之情也。」（《論語詳解》）依此言，則美是指藝術形式而言（樂之文），而善則是指政治內容而言（樂之情）。由此看來，孔子已知對文藝作品的評量，除去實用性之考量外，亦必須將修飾納入其中，亦即由政治與藝術、內容及形式兩方面來衡量。

舜之〈韶〉之所以優於武王之〈武〉，乃因孔子主張以禮治為國家最高準則。禮治亦即德治，強調以德服人的仁政，所以〈武〉樂歌頌武王以征伐取天下，在孔子的評量標準裡就不能稱為「盡善」 [35] 。禮治規定聖王于功成定治之後乃為樂，而〈武〉樂作於天下未定之時，自亦不被認為盡善了 [36] 。由此觀之，孔子所謂「善」的根本要求是「合於禮」，這樣的原則與其治國主張是一貫相成的。

孔子提出「盡善盡美」作為樂的最高理想，亦即要求文藝作品達到完善的教化內容及完美藝術形式的相得益彰。關於文與質，孔子在《論語》中有不少論述，這些論述多數是針對禮而言，所謂的「文」與「質」即是今天所言之「形式」與「內容」的概念，因為這是孔子論及文藝作品的普遍性原則，同樣也適用於文學上。在〈陽貨〉：「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及〈八佾〉：「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的言論，明顯表示出孔子對於流於形式化的禮樂深感不滿，相對的來說，可知其於文學的要求必十分重視內容。

另一方面，孔子亦極注重形式表達。〈八佾〉：「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其實自魯文公之後，魯君即不親臨「告朔」的儀禮，殺活羊祭廟僅徒具形式而已，但基於對禮治精神的維護，孔子仍不贊同取消「餼羊」的儀禮，堅持保留這個形式。又說：「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憲問〉）這裡孔子明確強調要成就一個完備的人，禮樂的文飾是必不可少的。

30《論語集解疏》：「詩可以興者，……詩可以令人引譬連類以為比興也。《論語正義》：「賦比之興，皆包於興，故夫子止言興。」

31 明鐘惺《詩論》：「詩，活物也。游夏以後，自漢至宋，無不說詩，不必皆有當於詩，而皆可以說詩。其皆可以說詩者，即在不必有當於詩之中，非說詩者之能如是，而詩之為物，不能不如是也。……夫詩，取斷章者也。斷之於彼，而無損於此。說詩者盈天下，屢變屢遷而詩不知，而詩固已行矣。然而詩之為詩自如也，此詩之所以為經也。」

[32] 王夫之《詩繹》：「於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於所觀而可興，其觀也審。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出於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於四情之中，情無所窒。」

[33] 許慎《說文解字》：「美與善同義。」

[34] 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35] 何晏《集解》引孔安國言：「〈韶〉，舜樂名。謂以聖德受禪，故盡善。〈武〉，武王樂也。以征伐取天下，故未盡善。」

[3６] 鄭玄：「〈韶〉，舜樂也。美舜自以德禪於堯，又盡善謂太平也。〈武〉，周武王樂。美武王以此功定天下，未盡善謂未致太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