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節|技術與時間:從海德格爾到斯蒂格勒 2

「時間性」的存在與生存過程,按照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的分析,又被區分為「本真」與「非本真」兩種樣態。一種是海德格爾稱之為以「(過去的)現在—(當下的)現在—(將來的)現在」為核心展開的無窮性的傳統數理線性時間觀,另一種則是植根於親在(Dasein)「親臨存在」與「存在親臨」的有限性的生發和爆發性時間,以融匯「曾在—現在—將在」三維相生相爭,相契相合於一體的「向死而在」的生存在世時間觀。海德格爾將後者視為本真的原初性的時間,而前者則是衍生的、特殊的、非本真的時間。由於對真理、時間、技術的本質持不同的理解,我們的存在和世界也就展現出不同的樣態。

應該說,斯蒂格勒關於「技術」與「時間」本質的思考,是接續著海德格爾的思路展開的,同時,這也是對胡塞爾、海德格爾所代表的超越論現象學傳統的批判性發展,是對其面臨的伴隨著當代技術發展所出現的問題和挑戰的回應和嘗試性解答。首先,在現象學時間觀內部,海德格爾所代表的以「向死而在」的「到時」生存論時間觀實質上可被視為對胡塞爾早期「流形論」意識時間觀反叛的開端,而斯蒂格勒關於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和「埃庇米修斯」神話的解釋以及對後者存在論地位的強調,實質上是呼應和加強了海德格爾的這一「叛逆」。

普羅米修斯神話代表的是人類歷史中技術進化演進的發展趨勢。在這個趨勢下,「『技術系統』不停地演進並不斷地彰顯出其他別的系統在建構『社會凝聚力』方面的失效和無能」。顯然,這一關於技術本質的解釋背後有著對「時間延伸」的本質性理解。埃庇米修斯神話則不然,它揭示一種「迷失方向的原初性」,因為這種「迷失方向」源自作為人類本性的「缺失性」。

斯蒂格勒關於埃庇米修斯神話的解釋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海德格爾關於親在存在的「向死而在」的「會死性」分析中著名的「罪責」或「債責」(Schuldigsein)的討論。「債責」當然是一種「虧欠」,但在作為人的生存「向死而在」的親在那裡,這種「虧欠」首先說的不是什麼在存在者層面上的功能性意義上的欠缺,而是在存在論層面上的「總是虧欠」,在此意義上,「債責」就成為「罪責」,是人的「原罪」,或者說是人有生而來就必然要去背負的「十字架」。「人一出生,就立刻老得足以死去。」斯蒂格勒正是從海德格爾的這一立場出發來開始他對「技術與時間」的批判性思考。在斯蒂格勒的眼中,「技術」或「技術體系」不再是人類用來克服自身功能性「欠缺」的「工具」,而是在更深的層次上彰顯這種本質性欠缺的「義肢」或者「代具」。

基於這一理解,在「時間」境域背景下的「技術」過程就首先不是什麼「連續」「流淌」「延伸」,而就其原本而言,是伴隨著「延—異」「變形」和「迷失方向」而來的「新生」或「再生」。或者換句話說,斯蒂格勒和海德格爾一樣,認為「技術」的時間性本質不再僅僅是連續,承繼和演進性的「生生不息」,而更是充滿裂隙、斷層和接續性的「向死而生」。所以,斯蒂格勒才會說:「成為技術的就是一種在根源處的撕裂出去,而社會創生(socio-genesis)則是和技術創生(techno-genesis)的重新合流成一。」斯蒂格勒這句話換用我們日常容易理解的語言表達出來就是:任何社會生活中的更新和革新都和技術的創新密不可分,兩者的實質均不僅在於是從某種深藏不露的根源處生長而出,而更加是以「撕裂」的方式突破出來或「嫁接」上去。

(原題:技術與時間:從海德格爾到斯蒂格勒;作者王慶節,澳門大學哲學與宗教學系教授。2022-11-16 載《哲學分析》2022年第5期 ;關鍵詞:技術;時間;第三級滯留;斯蒂格勒;海德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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