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看望一棵榆樹 4

在寺院下方的山坡上,有兩個需要建在高處的建築,一個是氣象站。氣象站的白色建築,在朦朧的燈光中有一種特別的美感。這個地方預報著山下小城的天氣,對於小城的大多數居民來說,天氣不是有著自在的規律,由氣象站預報出來,而是氣象站在決定明天下不下雨,吹不吹風。當氣象站接連預報了幾個晴天之後,人們會罵,他媽的,該下點雨了。當氣象站預報了連續的兩個陰天,我也罵過,這狗屁氣象站也該出點太陽了。

高原上的人們很難忍受連續兩個以上的陰天,他們總是喜歡艷陽高照的爽朗天氣。這是天氣培養出來的一種習慣。

氣象站下面一個平臺上,挺拔的白楊樹中間,是一座頂上有著一盞紅燈的高高的鐵塔,鐵塔下面是幾個巨大的碟形天線,這是電視臺的衛星地面站。山下的小城每一家每一戶開著的電視機的信號都來自這個巨大的發射塔。據在電視臺工作的朋友講,在這山上搞轉播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能轉播的外國節目,他們對我發出過邀請,但我終於沒有去過。今天,我想順路進去看看,但那些朋友也都不在這個城里了。

於是,我走在了下山的路上,山下滿城燈火,我腳下的山路卻隱人了黑暗。好在,我是走慣山路的,也曾經是走慣山里的夜路的,所以,腳下還算是穩當,只不過速度稍稍慢了一點。這城里的滿眼燈火,其實也與我相關。這當然不是說我曾在這燈火中讀書、寫作,也曾在燈火中與朋友閑談,與家人圍坐在冬天溫暖的爐火前。

看到這滿眼的燈火,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個十多歲的後生,作為拖拉機手在一個水電站建築工地上的兩年生活。現在,就是這座攔斷了梭磨河建起的水電站成了這座城市的主要電力來源。那時,在從馬爾康出發順梭磨河往下十五公里的松崗,滴水成冰的冬天,數千人在朔風呼晡的河道里修築攔河的水泥大壩。那些最寒冷的夜半,重載的拖拉機引擎被燒得滾燙,坐在敞篷駕駛座上的人,卻像塊冰那麽涼。於是,我落下了一身嚴重的風濕病也就勢在必然。經過多年的治療,我已經不必每年春天再進醫院了。但是沒有醫生能治好我右手那蹊曉的抖顫。

抖顫到什麽程度呢,當我端起相機的時候,一切都在眼前晃動模糊了,於是,這本書里的圖片也是由我的朋友們提供,而不是我試圖照下來,最終卻模糊不清的那些圖片。

今天,當我看著山下的大片美麗燈火時,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當中閃爍著的,也有我青春時代的理想的光華,當時在那個電站工地上,有我們十個從當地農民工里選拔出來的拖拉機手。其中一個最為忠厚的英波洛村的阿太,和拖拉機一起從公路上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河岸。記得那時我已經離開了工地,考進了馬爾康師範學校。

那是一個黃昏,全校學生站在冬天寒風刺骨的操場上聽患了面癱的黨委書記講話。那時的學生,對於特別冗長的講話總是懷著一種憤怒的心情。

天正在暗下來,校長的面影與聲音都開始模糊不清了。這時,一位總顯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同學對我說:“嘿,松崗電站工地的拖拉機手死了,原來是你們一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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