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三澍:遊之詩,載回山水來文身 2

就像張爾用一句「詭譎車身,其實也是一枚微軟的陽具」(《壯遊圖》之八)所揭露的,承載著詩人之「遊」的交通工具早就搖身變作想像力的過山車(同時也是「想像的過山車」):

房日兔星夜疾馳的,以夢為驢,

他掛上個倒車檔,一個推桿撞入了

 美人澗,

巧遇崖頂腐銹的鎖鏈。紅纓捆撲忙亂噪音

剽竊曹雪芹。

山頂上,眾僧齊敲著金鑄魚

飽覽群峰巍峨的光禿。

站前廣場,遠行紀念孤獨症,紀念他意已決

一灘血。……

(《壯遊圖》之二)

這里位於慣常感受力範圍之內的、極為有限的實景——「崖頂腐銹的鎖鏈」、「山頂上,眾僧齊敲著金鑄魚 / 飽覽群峰巍峨的光禿」,如切片般零散地拋擲在背景性描述、想像性虛景與介入性評述的迷霧中。即便仰賴於相對清晰的事件線索(自然環境/天象/時間描述——遊者「他」進入旅遊軌跡——山崖景象——僧人群像——站前廣場的記憶性回閃),那時時靈光一現的戲劇化表述也在擾亂著讀者的感受器官,如「美人澗」的雙關(既是表述美人麋集的略帶情色感的隱喻,又暗揭自然景物「澗」的實存)、「金鑄魚」與「房日兔」、「以夢為驢」的對應(采用二十八宿第四星「房宿」的別名,把「以夢為馬」的現代詩歌典故加以改造,皆有意圖),都在試圖在事物間建立「巧遇」的關聯,以此勘測我們感知與心智的極限。

場景如幻燈片般迅速地切入與淡出,詞語與經驗過快的滑行與位移帶來爆炸般的意義增殖,讓讀者感受到暈眩,那是數次經歷了「過山車」逐節爬升並驟然墜落的失重之後,餘韻不斷的狂喜與驚顫。如同暈動病(如暈車、暈船)的發生機制,讀者的閱讀知覺也像人體平衡感受器那樣接受了因過多的詞語刺激而放射出的「生物電」,由此獲取某種不穩定感。這恰恰是「遊」本身的一種仿真體驗(注意既「真」且「仿」的雙重意義):借用蔣浩的詩句「兩眼分別失眠:一隻 / 因近看而盲目,一隻因遠視而近視」,預期與閱讀實感的非同步性將訓練和拔升我們的「致暈閾值」。按照瓦雷里的意見,「突然中斷、前後矛盾和出其不意,是我們生活中的普遍情況……我們不再能夠承受任何具有持續性的事物」;一種新的現實對應邏輯正在詩歌文本中顯形甚至沈積下來,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去習慣這想像力「部分卷入」的「非分的現實」:「請熟悉我的陌生美:勿巧笑扮祈禱」(蔣浩《遊仙詩》第一首)。

在這個意義上,《遊仙詩》與《壯遊圖》的「遊」,是在轉瞬間甚至是共時的截面中重建圖像的關聯,讓新的經驗不斷迸發而轉化為詞,將它們鏈接在一起以鋪就緊密的文本織物。蔣浩的第四首《遊仙詩》則顯出將讀者的視線擾亂、使凝視陷入不可能性的能力:「暮春或晚秋,意外地,編一隻竹雀,/ 啄食水電站漣漪里隱忍的核動力:/ 一圈一年,在循環論里栽種藕荷。/ 谷底的大舌頭像晾在枝杈的白褲衩,/ 生鐵黑閘吞吐著煆燒過的瞥瞥劫波。」這種圖像銜接的方式是鎖鏈型的而非線性的,是斷續的、頓挫的而拋棄了其光滑而連貫的表面;是馬里翁所謂的「反—可見者」、「反—顯象」,是「在供以觀看的景觀之中呈現出最初的注視所期待看到的東西的對立面」(《可見者的交錯》),用蔣浩自己的詩句來說,「一隻眼看進去,能直接通過另一隻,/ 看到同一個對面」(《遊仙詩》第十一首),那是對不可見者的重新發明和「引見」。

(原題:遊之詩,「載回山水來文身」——蔣浩《遊仙詩》與張爾《壯遊圖》對讀劄記;作者:秦三澍;原見: 2016年12月23日 中國詩歌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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