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論美貌》遺狂篇(4)

當三千太學生奮起聯名,請以為師,時論皆謂中散大夫容或得免於誅,我想,糟了,“波蕩眾生”,這就更堅了大將軍必戮嵇康之心。

叔夜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其實是足夠的,是他的風骨,他的“最高原則”,使他不能不走這條窄路,進這個窄門。與山濤的絕交書之所以寫得如此辛辣汪洋,潛臺詞是:我終不免一死,說個痛快吧,也正是因此可以保全你。

山公本以度量勝,疇昔一面,契若金蘭,嵇與山,何嫌何隙,不過是,明里設一迷障,騙過司馬昭,暗里托一心事:小兒嵇紹,全仗山公了——這一著棋,唯巨源領會無誤,大將軍且不談,就是嵇紹本人也是被乃父瞞住了的。

二十年後,果然,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嵇紹似乎覺悟了,然而還不知究竟,臨到要去謁謝山公時,他有點釀踏,我口中鼓舞他,心里想的是:嵇康有子,清遠雅正,而神明不如乃父,畢竟差得多了。

叔夜既歿,餘心無所托,寥落晨昏,唯有期待於山濤了,癡癡二十歲,終於聆到了他對嵇紹說的一番話,其實是在對亡友表衷情:“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說得太好了,一往深情……每憶此言,輒喚奈何。

至此,我也覺得可以回過頭來,再表彰魏晉人士的好“比”。

我問龐士元:“顧劭與足下孰愈?”

答曰:“陶冶世俗,與時沈浮,吾不如頤;論王霸之餘策,覽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曰之長。”

我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庚亮?”

答曰:“宗廟之美,吾不如亮;一丘一墼,自謂過之。”

既知桓公與殷侯常有競心,我問殷:“柙何如桓?”

殷曰:“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我又問劉真長;“聞會稽王語奇進爾邪?”

劉曰:“極進,然故是第二流中人。”

我再問:“第一流復是誰?”

劉答;“正在我輩耳。”

殷侯既廢,桓公語我曰;“少時與淵源共騎竹馬,我棄去已輒取之,故當出我下。”

某曰酒酣,王中郎忽問劉長沙:“我何如茍予?”

劉答曰:“卿才乃當不勝茍子,然會名處多。”

中郎顧我而指劉曰:“癡!”

某夕在瓦官寺,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劉丹陽、王長史並在座,我問桓護軍:“杜弘冶何如衛虎?”

桓答曰:“弘冶膚清,衛虎奕奕神令。”

王劉亦善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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