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論美貌》遺狂篇(3)

他的著作亦零落散佚。

他所遺贈的餐具在我手邊。

有人嗤笑了:

“你竟像古羅馬人那樣一飲一啄?”

我說:“都要像你那樣生吞活剝才算現代派麽。”

瞧這些現代的小尼祿。

那時我在華夏,魏晉遞嬗,旅程汗漫。

所遇皆故人,風氣是大家好“比”,一比,再比,比出了懍懍千古的自知之明與知人之明。

話說人際關係,唯一可愛的是“映照”,映照印證,以致曰月光華,旦復旦兮,彪炳了一部華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間,“魏晉風度”寧是最令人三唱九嘆的了;所謂雄漢盛唐,不免臭髒之譏;六朝舊事,但寒煙衰草凝綠而已;韓愈李白,何足與竹林中人論氣節。來元以還,藝文人士大抵骨頭部軟了,軟之又軟,雖具鬚眉,個個柔若無骨,是故一部華夏文化史,唯魏晉高士列傳至今擲地猶作金石聲,投江不與水東流,固然多的是巧累於智俊傷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頻頻回首的壯舉,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初夏的大柳樹下一片清陰,蟬鳴不輟,鍛鐵丁丁。

中散大夫是窮的貴族,世襲了幾棵大柳樹,激水以圈之,居然消暑佳處,向秀為佐鼓排,叔夜箕踞而鍛,揚鎚連連,我雖對鎚如禮,此心怔忡,以為這枝龍頭杖是為死神引路的——清早策騎赴此,相見便道:“鍾會真的要來了!”二十年來未嘗見喜慍之色的嵇康竟皺起了眉頭……子期亦來報此消息,斟酌大半天,還是順從了嵇公的決策,演這場戲。心里都希望鍾會不來——不來就好了。

然而來了,長長一隊,馬驕遊龍,衣媲輕雲,諸俊彥扈擁著正被大將軍兄弟幸昵的鍾會,果然尊榮倜儻,而神色又是那樣安詳恭謹。

鎚聲、蟬鳴、犬吠、風吹柳葉……不知過了什麽時辰……

鍾會及其賓從終於登鞍攬轡了,我沒料到嵇康忽然止鎚昂首,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士季哪里就示弱了。

霎時寂然,蟬也噤了似的。

馬頭帶轉,蹄聲嗒嗒,漸行漸遠,他們故意走得那樣的慢。

夕陽西下,柳陰東移,一種出奇的慵懶使我們兀坐在樹根上真想躺倒,沈睡。

我不免咨嗟:

“鍾士季如此遭遇,其何以堪!”

“不若是,我何以堪?”叔夜進而問道。

“子易我境,更有脫略乎?”

對曰:

“與公一轍耳!”

子期亦軒然而苦笑。

殺機便是這樣步步逼上來。嵇康自導自演了這場戲,以前的伏筆已非一二,再加上邪封與山巨源絕交書,接著又是呂安罹事,嵇康詣獄明之。鍾會比嵇康更清楚地看到“殺機”成熟了,便在那個路人皆知其心的晉文王前,一番庭論,讒倒了“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的大詩人,嵇康下獄,與華士、少正卯同罪。歷史真的不過是一再重復,惡的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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