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不同語氣的對話》──與黃仁達談攝影

介紹藝術作品的文字總傾向為藝術家定位、作一判斷、把他放在塑像的臺階上或摔在腳下踐踏。我想作一些別的事:看看仍然活著、仍有可能的人們在做甚麼,為甚麼這樣做。讓我們交談,通過作品。結論嗎?遲一點吧。

那天晚上黃仁達不是坐在我的上首或下首,而是對面。我忽然想起,就問:你巴黎的那組照片,拍攝人們的背部,給予我一種沉鬱的感覺,好像跟我認識的你有點不同。他回答說是那環境的關係,在巴黎,在那種天氣和雲層之下,光線是如此柔和,他想捕捉那種氣氛。他認為光線是重要的。至於整輯照片選擇背部,他是著意的,想從背部也能表達出那表情來。

一個背影,使我想到離去的人。我們原先說到一位逝去的朋友,在談話的中間,我還禁不住屢次想起他。我忍不住,就問:你有沒有拍過他的照片呢?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拍攝過你喜歡的朋友,你所愛的人,像你拍攝這些街頭的小小戲劇一樣?也許這樣的問題來得有點突然,他沉思,然後搖頭,說沒有。我的問題沒有價值判斷的意味。只是我面對一件作品,有時總是忍不住從許多角度提問。一些看似沒有連繫的問題,想碰撞到一些意外的答案。比如這一張女子的照片,這裏面的女子,是你的女友吧,我說,可是我覺得奇怪的是,你沒有拍出她的臉孔,反而遮去她的臉孔,做成一種ESCHER式的奇詭趣味,這不是很有趣嗎?

我胡言亂語,想引攝影者談到技術以外的問題。黃仁達的好處是並不太過敏,所以我們可以在愉快的氣氛下,正正反反地談論問題。我不以為自己在下一個結論,黃仁達顯然也不自以為是在下結論,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交談下去。

事實上,我當然同意,題材的選擇是並不重要的。我問:如果有一個題材,別人都覺得很重要、很有意義,但你自己並無感受,你會去拍攝嗎?他說不會。他又認為,有些攝影者可能有題材,但技巧粗糙,或僅是把題材羅列,沒有自己的透視力,這都是很可惜的事。

攝影這媒介,有人認為不屬於藝術,因為太輕易了,只要在技術上把握得到,就可以隨便獵影。黃仁達同意有些人確是太馬虎地運用攝影,但仍可分精粗。嚴肅的態度,仍可使攝影成為藝術。

我嘗試把文字與攝影的媒介比較,文字可以表達畫面背後多一點的甚麼。文字可以表現歷史的背景、社會的因素、文字可以表達微妙的感情、氣味、觸覺與味道,可以表現時間的逝去,夜的轉移,人的生老病死,僅是一張照片,是不是困難得多?

不!他立即回答,為我肯定攝影的功能。他認為只要做得好,應該是可以做到從一個畫面,也表達到畫面背後的意義。顯然的,他是向這個方向做去。比如他的攝影,許多會是一個戲劇性的片段,例如蠢動的人面對一個鬥牛場、鹿首的標本在雜物中、健康嬰兒的紙包縐成一團、病院中床上一個假人、又或者櫥窗倒影裏的畫像、女子臉上書本做成的詭奇。他的取景、他為畫面所劃下的四條邊,顯示了他的選擇、他的視景、他的看法。他與街頭的人物談話然後拍攝他們,他走過路上,選擇對自己有意義的剎那。他仍然在做。我們就希望他做得更好,更能做到他想做的事吧。這個拍攝照片的人,還坐在我對面。他不以為自己是一個結論。我也不以為是。只要這樣,我們總可以對談的,通過攝影作品或言語或文字,提出不同的看法,想對事情知道多一點……。

所以,現在當我寫著,我也不打算作一個結論了。你問:你這次的文字,故意寫得散漫、沒有嚴密的組織、有些地方有些話又為說而說,並沒有甚麼特別意義,這樣做是有意要跟這些認真安排的戲劇性的攝影作一對照,為了用不同語氣作一對話嗎?我說,隨便你怎麼想吧。

(一九七七年,原刊《象牙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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