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時間之痛:哨兵詩歌寫作的地方誌(2)

詩人生活的縣城,既不是大城市也不是小鄉村,但是洪湖和長江又毗鄰農村和城市,這是一條流動的現代性之河,自身傳統生生不息的文化本能和西方膨脹的現代性在無盡的欲望繁殖中匯合在一起,使洪湖不再局限於一塊湖泊,一條魚的魚腹就可以包藏整個世界,洪湖與長江和大海相通,一直無法被定形,為這流動的欲望帶上詩意的鐐銬,詩歌將揭示時代變化的節奏。

如同福克納以他自己家鄉傑弗遜小鎮為社會和基本背景而展開了他著名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的系列小說,以至於有人幽默稱福克納是它的“唯一的擁有者”,也許,多少年之後,“洪湖”成為詩人哨兵的唯一棲息地,成為只屬於他的隱秘心臟!洪湖這片湖泊,洪湖的新堤鎮,更加準確說,他所居住的夾街頭,這個同樣比郵票還要小的地方城鎮,就成為哨兵所有寫作的發源地,所有的語詞都圍繞這個小地方在跳動。當然,詩歌無意於佔有,詩歌的寫作是讓與——在退卻和缺席之中,讓世界自身呈現出來。


如何在詩歌的地方誌中建構起一個現代性的世界,這不僅僅是一個理論認知的問題,也是一個生命自我關心的問題,對地方性知識的了解也是從生命史來理解的,寫作必須經過一步步的艱難還原:首先把人性和人心還原到地方性的風俗人情上,其次還必須還原到地方性的那些動物植物與人勞作的關係上,然後還原到生命感覺的器質性上——面對汙染的湖水和江水,面對洪湖中衰敗的水禽和花草,面對這個日益商品化的時代,詩歌的視覺和觸覺必須觸知到地方性氣血的內在搏動,最後還必須還原到詩歌與個體寫作的呼吸節奏的調節上,這層層的還原折疊在哨兵地方誌的詩歌寫作中,有待於耐心地解開。

但是,對於詩歌,更多時候,只要伸手輕輕一擊,就可擊碎整個世界:世界顯露在它被個體卑微生命所撞擊的那一瞬,世界暴露在它根據缺乏的那一刻,江湖之水懸空起來之時,世界的脆弱只有靠個體的寫作來支撐,如此的寫作有著巨大的賭注,但這是智慧的寫作,虛懷若谷的寫作,災變記憶的寫作。對於哨兵,詩歌寫作是他試圖去消解自己與世界的緊張與焦慮,是他試圖與這個世界和解的一種方式,“尚未出世,卻已被世界命名!”——哨兵的寫作就是銘刻出生之前的疼痛,這是卡夫卡式的疼痛,這需要詩人有極強的對不可記憶的記憶之銘寫的意誌力,需要詩人剝去出生之後的覆蓋物,需要以詩歌的力量重新贏獲語言命名的能力。因而和解不可能發生在別處,而只可能在詩歌技藝的雕琢之中,從而重還素樸。地方性作為詩歌寫作發生的位置——就成為疼痛的拓撲學空間,成為語詞顫栗的震動地帶。在這個空間,以至於詩人寫道:“生存和死亡各具新鮮。”


哨兵詩歌的敘事無疑有著他同時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凝煉,他的詩歌見證了洪湖漁船的演變史以及那些葬身魚腹的無數幽靈,哨兵的敘事詩有著肉體動脈和靜脈一般流動的神奇形式,語句的轉折帶有疼痛所施加的滯澀、停頓和打斷的節奏,而且,“未曾出世/我們已分擔了世界的不幸。”——建構起了敘事的倫理:世界並不遠,就是疼痛所能觸及的末端。


比如在《返鄉》一詩中,對一個漁民人物命運的簡潔勾勒,抓住了地方性的地氣中隱含的生命倫理,洪湖區域性的軀體與個體生命的肉體已經被時代強製重合,但詩歌卻發現了其間的裂縫,敘事在欲言又止的肉體中找到年歲的蹤跡,詩歌的地方誌準確生動地捕獲了時代的肖像:

 

從漁村

到縣城,再到省城,到首都

……再折返,重復。奇跡

終於發生,在洪湖

濕氣和孤獨深入骨髓,已讓他

患上類風濕。一個少年

就這樣把自己訪成了鰥夫。

但一個人身份的多重和繁複

有如島上的淤泥,分不清哪一抔

可以做墳,哪一抔可以養大蓮藕和

野禽。沒有人可以說清,他該

住在哪兒?他只好常年住進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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