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著作不署名論》(4)

如果我們看看一兩位並非第一流作家的情形,就會充分明了這一點。查爾斯·蘭姆和羅伯特·史蒂文生可以作為適當的例子。他們兩位都很有天賦,敏銳,怪誕,寬容,幽默,但他們總是以表面的個性創作,從不把籃子沈入內心世界。蘭姆沒有嘗試過。他會說: 籃籃籃子沈沈入內心,我辦辦不到。他終於成了一位討人喜歡的作家。史蒂文生曾經長期嘗試並盡心竭力,但籃子要麼沈了底,要麼重新浮了上來,裝的滿是他個人的格調,自我意識,感傷情懷,以及他希望避免的離奇古怪。他和蘭姆把寫的每個句子都標上自己的名字。他們逐頁地追趕我們,往往剝奪了我們更高一級的享受。他們是書信家,而非藝術家;他們都寫了不少迷人可愛的信函,這絕非偶然。書信總是表面的,不是涉及日常事件,便是談到種種計劃打算;自然,每封信都得署上名字。真正的文學以達到無名為目標。我們總是驚呼:“多像蘭姆寫的!”“多具有史蒂文生的特色!”我們卻不說:“多像莎士比亞寫的!”“多具有但丁的特色!”——這便是證明。我們只意識到他們所創造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作為其夥伴置身其中。科勒律治也使我們作為他的夥伴出現在他那狹小的天地裏。我們可以在10分鐘內忘記他的名字和我們自己,我敢說這種短暫的忘卻,不知你我存在的感受,無疑是好作品的證明。當今文學作品應當表現個性的要求太過分了,我緬懷往昔的批評風氣,那時的一首詩不是一次自我流露,而是一項發現,有時還被視為那是上帝昭示詩人的結果。


只有當我們閱讀了作家的作品並開始研究它,作家的個性才變得重要起來,只有當創造的光輝停止閃爍,聖樹的枝葉不再晃動,讀者與作者息息相通的夥伴關係已經結束,作品才改變其性質,我們才好對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這位作家叫什麼名字?”“他生長在什麼地方?”“他結婚了嗎?”“他最喜歡什麼花?”這時,我們不再讀他的作品,而在研究他的作品,讓它滿足我們的求知欲望。“研究”一詞聽起來很莊重。“我在研究但丁”的口氣比“我在閱讀但丁”要神氣得多。實際上呢,卻遠為遜色。研究只是一種嚴肅的扯淡形式而已。它圍繞作品對我們高談闊論,卻並未接觸到實質,而我們與核心實質相隔的四圍屏障,只有精神的翅膀才能飛越。研究科學和歷史等學科是必需的,應當的,因為它們屬於提供知識的科目範疇,但像文學這種富於創造性的學科——對它進行研究太危險了,心智尚未成熟的人絕不可貿然一試。現代教育崇尚對文學進行單純的研究,把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在作家的身世與他的作品之間的聯系上。這便是禍根之一。我們閱讀作品時絕不可提任何問題,因為“先靜觀才好思考”——用保爾·克洛代爾的話來說。不能就《古舟子詠》出一張試卷,因為這首詩旨在向讀者的心靈傾訴,它的創作動機就在於此,否則便不會寫這首詩了。當我們不再留意詩的本身而對它充滿好奇,尋根究底,這時便會提出種種問題。


最後簡要地談談報紙,報紙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有趣問題。我們已經給報紙下過定義: 報紙是報道——或者被認為是報道——日常事件的印刷品。不錯,它不像一首詩那樣針對自身,而在於陳述事實,像電車道旁的一塊牌告。晨報一到,擺在早餐桌上,談的全是真實內容。真實,真實,除了真實還是真實。不滿足於這盛宴般的內容。我們到午後又去買晚報(顧名思義那是中午印行的),再次飽讀一陣。到周末又買周報或星期日報,這自然如報名所指是星期六印行的;到了月底,再買月報。就這樣,我們與世界大事保持著聯系,講實際的人都這樣做。

① 約西亞王: 《聖經》記載的紀元前7世紀的一位猶太國王。

② 蘭姆有口吃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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