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一天找到那個仇人,他隻有一劍把他殺了。他說不出一句話。他跟他說什麼呢?想不出,隻有不說。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仇人殺了。


有時候他對仇人很有好感。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麼?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處查訪這個名字。

“你們知道這個人麼?”

“不知道。”


“聽說過麼?”


“沒有。”

……

“但是我一定是要報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著你。”


“隻要我碰到你,我一定會認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會錯!”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自己這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回過頭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使他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兩股緊貼,汗出如漿。他感覺到他的劍。劍在背上,很重。而從絕壁的裏面,從地心裏,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他走進絕壁。好黑。半天,他什麼也看不見。退出來?不!他像是浸在冰水裏。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面前一兩尺的地方。他站了一會,調勻了呼吸。叮,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叮,又一個。風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的背上。面前飄來了冷氣,不可形容的陰森。咽了一口唾沫。他往裏走。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走得穩當,不踉蹌。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他直視前面,一個又一個火花爆出來。好了,到了頭:


一堆長髮。長頭髮蓋著一個人。匍匐著,一手鏨子,一手鐵錘,低著頭,正在開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他不回頭,繼續開鑿。鏨子從下向上移動著。一個又一個火花。他的手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兩隻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長髮搖動著。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他的手。這雙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後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頭。一雙熾熱的眼睛,從披紛的長髮後面閃了出來。旅行人木然。舉起,舉起,火花,火花。再來一個,火花!他差一點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塗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

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隻看見那三個字。一筆一畫,他在心裏描了那三個字。

叮,一個火花。隨著火花,字跳動一下。時間在洞外飛逝。一卷白雲掠過洞口。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隻剩下這口劍了。他縮小,縮小,以至於沒有了。然後,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劍!他拔劍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裏。第一朵銹。


他看了看腳下,腳下是新開鑿的痕跡。在他腳前,擺著另一副錘鏨。


他俯身,拾起錘鏨。和尚稍為往旁邊挪過一點,給他騰出地方。


兩滴眼淚閃在廟裏白髮的和尚的眼睛裏。


有一天,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裏。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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