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個大晴日，一早便聽見藍磯鶇在空中晨唱，一分鐘後溪邊叢薄中又有白腹秧雞聒噪。

　　從空田中將牛哥牽回牛滌拴了，在屋內看書，雲雀的歌聲從四面八方傳進來。這些天上的歌者，禁不住歡悅的心情，熱烈地唱起這個美好季節的主題曲。擡起頭來，傾聽了幾分鐘，再也忍不住，將書本闔了，走出田野去。

　　早晡的陽光，一絲絲像金色的琴絃，彈撥出金質的聲音，既耀眼又盈耳。仰頭環望，可見到八隻雲雀，高懸在藍天上；遠處看不見的，仍可聞見牠們的歌聲。田地上，荒野上，各色各樣的草花，或黃，或紅，或白，好像是張著千千萬萬隻的小耳朵，正在傾聽光絃的金音，燦爛的遍開著。真是一個絢麗的早晡啊！

　　轉了一個多時辰，晌午回到家，拿開飯鍋蓋，打算煮飯，赫然發現鍋內放著一大碗公香噴噴的油飯。又是那家族孫滿月了啊，不由喜上心頭！趕快拿起箸，大口大口的吃起來，省了一番炊爨之功，反而果飽到一頓美饌。吃過了油飯，採了兩個熟楊桃，三、五口囫圃吞了，再飲下一大碗冷開水，便十分的饜足了。

　　午間，撿了一節造雞滌剩餘的竹管，做了一支銚鼓，晚上好帶去給新嬰當見面禮。

　　看看下田的時間到了，夾了一捆麻布袋，提了布袋針和麻絲，逕走往番麥田去。解了牛，放在空田中央讓牠自己吃草。花狗好高的興致，載蹦載跑，領先前行。還沒到番麥田，就聽見嗶嗶剝剝的採摘聲。定睛一看，只見有兩個族姪媳婦，各捥了一個竹籃，在努力揀摘，那一邊的田頭路沿，坐著一個老農，戴著斗笠，啣著長煙斗，悠然地抽著。不是別人，正是失了壯牛的那位族兄，大我足足有二十歲。家裏那一對母子牛早兌了一頭大公牛，這回命兩個兒媳婦來幫我採摘，專坐在路旁，等著我開講。既見有族姪媳婦幫我採，我就筆直的朝他走去。

　　族兄說田裏的活都做完了，現時大家都閒著沒事兒做。女人做的活，還是該女人去做，讓女人閒著饒舌，男人在一旁穿針補綻，豈有體統？我笑了笑，沒話可說，老家鄉帶來的老傳統，說是不好，也有幾分實在。於是老兄弟天南地北，古往今來的聊了起來。稍停，我見田中田頭的番麥穗越堆越多，起身拿了麻布袋要去裝袋，族兄一把將我拉住，說讓他們兄弟去做，日頭向西就來。我不得不又坐下來，將兩腳垂在路下田上。話題談著談著談到了烏短身上，族兄一直為這個女兒皺眉。我說既然嫁是嫁不出去，何不贅一個進來？族兄說有誰肯入贅？我說聽說兄嫂外家不是有個啞口也三十出頭，還未娶，何不先招來做長工，看實際再辦。族兄說有理，面上頓時綻開了長年難得一見的微笑。日頭在丹爐裏由白銀鍊成了黃金，染著一絲丹色的時候，三兄弟判過路南的空田來了。三兄弟先跟我問好，就下田埋頭去裝袋去了。有老父在，誰也不便多開口，我也不好多說話。我立起身來說，該駛車過來了。族兄點了點頭，我們便各自回家去。我的車剛在番麥田頭的路段上調好了頭，族兄的車也由路口斡了進來。

　　番麥袋一袋袋的疊上車去，料停當後，姪輩回去了，太陽也沉落了。族兄拿煙斗指著剛出在西天上的金星說，你呢？我望望眼前這顆獨耀昏曉的大星，無以為對。

　　商人說要趕明早集菜場攤販批發，而且顧慮到番麥的新鮮味，指定下午採收，晚上八點正交貨。於是四輛車，日頭剛落定便出發了，晚飯都來不及吃。到潮莊交完貨，已經九點。招另兩個族親，一同去夜市吃一頓飯，那兩個族親捨不得多花費，我要請客，他們也不肯，不得已原隊齊歸。

　　回到家時，見廳門半掩。出門時明明全帶上了，不免納悶。及至進廚房煮食，點了燈，纔見器物零亂滿地，心想一定是花狗闖的。果然，燈火纔點著不到半分鐘，花狗便奔進廚房來了，見了我，哼個不停，一直搖尾，又用鼻尖去觸觸地上的器物。我心裏就明白了：花狗在告訴我，有老鼠在廚房裏翻天覆地，牠進來驅逐，撞翻了的。「乖！乖！」我拍了拍牠的頭頂，牠就滿意地出去了，只聽見牠向田裏奔突而去。大概家鼠令牠想到野鼠，方纔是特地趕回來跟我解釋的，此時牠要繼續去懲治歹徒。花貓尸位素餐，牠只好越俎代庖，牠愛這個家啊！

　　這樣看來，這回老鼠來的怕不只一隻，大概還帶女友來了，牠們無顧忌地高聲爭吵，讓花狗聽見了。

　　洗過、吃過，已到夜分──頭遍雞啼了，沒有一點兒睏意，渴想著看一段書，倒彷彿是初夜的心情。當然這是種錯覺，體內的時鐘被一番冷水浴、一頓熱飯給攪亂了。其所以會攪亂，是我索居田園中，絕無居人的嘈雜聲，初夜和半夜不可區分的恬靜，體內的時鐘便全依據胃蠕動來定時。好罷，隨意興之所之，就看一段罷！隨手取下Carl Hilty的失眠夜話來看。此書是作者在長期失眠夜當中寫的，正合長期失眠的人看。我一向不曾失眠過，在初夜看此書，不免諷刺，乾脆白天看，一視同仁。今夜已過了夜分，既然還沒有睏意，拿下來看，似乎是千載難逢最合時宜不過的事了。說是合時宜，事實又不然，纔看了兩節，我的眼睛經歷黑夜的時積，提醒了我的神經中樞以及全身的副交感系統，睏意來了。熄了燈，上了牀，不覺呼呼睏著了。其實即使全沒睏意，只要我肯上牀，照樣呼呼入睡。我的意識一向沒有欺騙過我的生理。失眠，一方面是出於生理失調，另一方面是由於意識攪亂了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