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又是大晴日，晴季確已開始了，絕無可疑。踱到麻黃列樹西銀合歡地，銀合歡早已莢熟纍纍，生長季既已過，所謂斧斤以時入山林，也該砍下來曝乾當來年的薪柴；待番麥收成後，再來張羅柴草罷！只見銀合歡上爬著幾種旋花植物，最惹眼的無如小牽牛，蝶形的中小葉，紫藍色的小花，纔有一公分直徑，露珠都還未曾晞，已開始萎謝。特意跑回家看了看壁鐘，纔八點二十分，怪不得日本人稱牽牛花為朝顏，而這小牽牛比大牽牛還更朝顏。我極喜愛這小牽牛，比葛蘿還更喜愛。多年前偶爾回家渡假，培養了好幾盆，攜去送都市的朋友，他們喜歡得不得了。每次看見小牽牛，我的嘴就合不攏。小牽牛之外，銀合歡上還有一種是乳黃白色的花，此時剛剛陸續在開放，直徑大約二公分半，桃形葉，不曉得是何名字？故園裏有一樣東西叫不出名字來，我總覺得難過，彷彿自己是外人。在植物方面，我一直努力著要成為真正是老友老相識。可是遍地種類豐富，除非自己起名字，總是努力不盡，且又怕早有名字，不應自我作古。這乳黃白色的花，直開到中午方纔萎謝。溪邊另有一種大白花，約有掌心大，也不知是何名？我想該叫它芋牽牛。

　　這幾日有一隻不知名鳥時時來唱，總在老楊桃樹連灌木叢的繁密處。每次出去看，不止看不到，還教歌聲匿了，令我悔之不置；但不一睹牠的芳容，又懊恨不已，真真作弄人。牠的歌唱只有一句，是五綴音，前兩音極快速，後三音音調優美，此時要況音又況不出來了，或許是鶇科的鳥。

　　找著一塊石塊，中間凹陷，放在昨日麻雀沙浴處，注了水，平均只有一公分深，坐在書房裏等待麻雀下來。大約十一點的時候，有幾隻下來，在小徑旁覓食，不多久發現了石頭上有水，我所期待的景觀來了。麻雀水浴比沙浴更美，沙浴時弄得滿頭滿身的粉沙，觀感上總帶有人類自身的意識，不免嫌其反洗。水浴則沒有這種反逆的感覺，而且只有一公分深的水，實在也打不溼；只見牠膨鬆起羽毛，左旋右轉，一副憨態，美極了。不多一會兒，引來了十多隻，些許水，彈指工夫早被搵乾了。下午又找了塊石塊，放在一起。此後應每日分上下午注兩回水，供這些小芳鄰們洗飲；只怕花貓別有用心罷了。花貓捕鼠似乎沒多大興趣，也沒多大能耐，不然屋裏那隻鼠兄怎能跟我輪番當值？可是牠捕雀興趣可大著，天天見牠蓄勢伺機，雖不曾得過手，卻是不厭不倦，真有那份傻勁兒。每見牠貼起耳朵，就知道牠又在打歪主意了。但麻雀牠雖不曾撲著過，草鶺鴒卻偶爾不免牠的虎口，我雖極端痛心，也沒奈牠何，只是牠的罪行一被我撞見，難免一場追逐。以後牠口裏啣有鳥隻，見了我就跑；見牠跑，我就知道牠又得手了，必定要追。平時牠不捉鳥，我倆相安無事，牠或走到我腳邊，在我的小腿上擦牠的腮，有時甚至磨磨唇鬚。一隻大貓了，我坐在案桌前看書寫字，牠居然還跳到膝上來，在我大腿上午憩。每當牠捕殺草鶺鴒，我就後悔飼了牠，有時候很想將牠放生到城鎮去，免得牠為害田園，但總是下不了狠心。

　　我隱隱約約的，從少年時代便在網絡形而上學體系。二十餘年來，我一直在繭剝存有與空無的問題，此時的生活也許是將來著手著述的一段正式的準備。想到這，就愈覺得應加倍珍惜現時的讀書生涯，因此我耽讀耽得很深。人們若見了我現時的讀書情形，或許要追問其意義何在？若我答說只為讀書而讀書，人們一定會皺眉的。此時若再不好好兒讀讀素所喜愛的書，也許這一時期一過，就沒福份再讀書了；就好像一般人常說的，不趁腳力還健，到處走走，一旦年老體衰，便心有餘而力不足，坐困家門口了。讀書是心靈世界的旅行，而且也是一種印證一種交通，不讀書，自我心靈既無法得到印證，又無法與別的心靈交通──不論那心靈是存在於二千五百年前也罷，存在於當世也罷，結果便成了自我心靈的幽閉，那是很可怕的。有時與人交談也可多少得到讀書的效果，畢竟效果甚微，因為那些人的心靈未必是打開的，而且即使打開來了，也未必值得一睹；只有偉大心靈的景觀，纔能給人光明開闊的境域，而這樣的心靈只存在於偉大的著作之中。康德寫完純粹理性批判，正在找不到思想的出路，讀到盧梭的愛彌兒，纔打開下一部實踐理性批判。往往一句話，或一種景象，就足以令人解悟，而這些只在偉大的著作與自然的啟示之中方能見到。

　　夜讀罷，在庭外，在木麻黃列樹下行散，氣溫大約在十七、八度，上面是滿天星光，下面是遍地蟲聲。在田園間出生長大，住過這麼久了，一直不曾將這最柔和的光和聲在心裏面交織過，忽一體味，覺得實在無限的美。

　　【音注】

　　搵：臺音塭，蘸的意思。

　　行散：臺音ㄍㄧㄚˇ（帶鼻音）ㄙㄨㄚˋ，散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