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30)

弗蘭茨曾就讀巴黎,天資不凡,二十歲那年就確定了學者生涯。從二十歲起,他便知道自己一生將會被局限在大學辦公室、一兩所圖書館,或兩三個演講廳里。想到這種生活將把他窒息,他總是期望著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像從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間,他參加了每一次可能的遊行示威,去慶祝什麽,要求什麽,或抗議什麽,去露天里和人們呆在一起。遊行的隊伍直抵聖耶門大街或從共和廣場到巴士底,使他神魂顛倒。他把行進和呼喊看成歐洲以及歐洲史的形像。歐洲就是偉大的進軍,從革命到革命,從鬥爭到鬥爭,永遠向前。

 

換一種方式說:弗蘭茨感到他的書本生活不真實,他渴望真實的生活,渴望與人們交往,肩並肩地步行,渴望他們的呼叫。他從沒有想過他所認為的不真實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辦公室或圖書室里辛勞)事實上正是他的真實生活,而他想像為真實的遊行不是別的,只是戲院,舞場,狂歡——用另一句話來說,是一個夢。 

薩賓娜讀書時佐在宿舍里。五一節,所有的學生大清早都得報到參加遊行,學生幹部們清梳大樓以保無人漏掉。薩賓娜躲進電梯間,直到大樓都走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這里比她記憶里的任何地方都安靜,唯一的聲音是遠處遊行音樂的回響。她仿佛正躲在一個小棚屋里避難,只能聽到一個敵對世界的海濤喧囂。

 

移居一兩年後,她偶爾去巴黎參加祖國被入侵的周年紀念。抗議遊行當然在計劃之列,她當然也被卷了進去。年輕的法國人高高舉起拳頭,喊著譴責社會帝國主義的口號。她喜歡這些口號,但使她驚奇的是,她發現自己不能夠跟著他們一起喊。她只堅持了幾分鐘便離開了遊行隊伍。她向法國朋友們說起這件事,他們都很驚訝。“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同意反對你們國家的佔領?”她本來想告訴他們,在共產黨當局和法西斯主義的後面,在所有佔領與入侵的後面,潛在著更本質更普遍的邪惡,這邪惡的形像就是人們舉著拳頭,眾口一聲地喊著同樣的口號的齊步遊行。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法使別人明白這些,便尷尷尬尬地改變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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