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里。他們三人在床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內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幾顆紅點,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著些微笑,因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里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色的強壯的肉色,不長不短的身材,心里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懷著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勢力的嫖客,為此二層原因,鹿和班里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歷。

程叔和到後,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里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質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競碧桃是你的人,剛才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麼也不肯,現在你一到這里,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著問碧桃說:

“你在什麼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夫接著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著眼睛,尖了嘴,裝著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夫本來不喜歡打牌,並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閑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後,質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後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氣我麼?”

這樣說著,質夫就把兩手和身體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質夫就把她拖上床去,兩個身體在疊著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了氣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麼樣?”

“真的麼?”

“曖!真的,由你怎麼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麼?那麼我就愛死你了。”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並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掛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並且有兩滴眼淚已經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驚,就呆住了。質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

“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里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里念書,因為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氣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後,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麼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親哩,那麼本來在傷心的可憐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里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兒,心里我可是非常愛她,但是我嚇,只能遠遠的看看她的影子,因為她一近我的身邊,我就同要死似的難過。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沒有面對面的看過她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消說是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後來她同我的一位學伴要好了,大家都說她的壞話,我心里還常常替她辯護。現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個男人,聽說有三四個小孩子生下了。十四歲進了中學校,又被同學欺得不得了。十八歲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來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們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厲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這一個,你瞧吧,半死的身體回中國來。在上海哩,不意中遇著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姓吳,他的樣子同你不差什麼,不魁人還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臉兒蒼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呀,聲音也和你一樣。同他在上海玩了半個月,我才知道以後我是少他不來了。但是和他一塊兒住不上幾天,這兒的朋友又打電報來催我上這兒來,我就不得不和他分開。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來送我上船的時候,你猜怎麼著,我們倆人哪,這樣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這兒兩個月多,忙也忙得很,干的事情也沒有味兒,我還沒有寫信去給他。現在天氣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壞起來呢!半個月前頭由吳老爺替我介紹,我才認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沒有,我心里雖在痛她,想幫她一點忙、可是我也沒有許多的錢,可以贖她出去。你這樣的乖,這樣的可愛,我看見了你,就仿佛見我的朋友姓吳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為你和海棠在一個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來找你說什麼話,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來也不容易和你時常見面,今天難得和你遇見了,你又是這樣的有氣了,你說我難受不難受?”

質夫悠悠揚揚的訴說了一番,說得碧桃也把兩只眼睛合了下去。質夫看了她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樣子,心里更覺得痛愛,便又拼命的緊緊抱了一回。質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臉上去的時候,坐在打牌的四個人。忽而大叫了起來。碧桃和質夫兩人也同時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邊上去。原來程叔和贏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里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來了。吳風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質夫走上煙鋪上睡倒了。質夫忽想起了許明先說的翠雲,就問著說:

“風世,這班子里有一個翠雲,你認識不認識?”

吳風世呆了一呆說:

“你問她干什麼?”

“我打算為龍庵去叫她過來。”

“好極好極!”

吳風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請翠雲姑娘過來。

翠雲半老了,臉色蒼黃,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過去的浪漫史上去。纖長的身體,瘦得很,一雙狹長的眼睛里常有盈盈的兩泓清水浮著,梳妝也非常潦草,有幾條散亂的發絲掛在額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緞的棉襖,花樣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條黑緞子的大腳褲。她進海棠房里之後,質夫就叫碧桃為龍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個介紹,讓龍庵和翠雲倒在煙鋪上睡下。質夫和翠雲、龍庵,風世講了幾句閑話,便走到碧桃的背後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了。質夫坐下看了一忽,漸漸把身體靠了過去,過了十五六分鐘,他卻和碧桃坐在一張椅子上了。他用一只手環抱著碧桃的腰部,一只手在那里幫她拿牌,不拿牌的時候質夫就把那只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只作不知,默默的不響。

打牌打到十一點鐘,大家都不願意再打下去。收了場擺好一桌酒菜,他們就坐攏來吃。質夫因為今天和碧桃講了一場話,心里覺得淒涼,又覺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來,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覺得神經清敏起來,怎麼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幾杯,就猜起拳來。今天質夫是東家,所以先由質夫打了一個通關。碧桃叫了三拳,輸了三拳,質夫看她不會喝酒,倒替她喝了兩杯。海棠輸了兩拳,質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質夫就叫拿稀飯來。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飯,席就散了。躺在床上的煙盤邊上,抽了兩口煙,質夫就說:

“今天龍庵第一次和翠雲相會,我們應該到翠雲房里去坐一忽兒。”

大家讚成了,就一同上翠雲房里去。說了一陣閑話,程叔和走了。質夫和龍庵、風世正要走的時候,荷珠的假母忽來對質夫說:

“於老爺,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請你上海棠姑娘房里來一次。”

質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上海棠房里去,質夫一走進房,海棠的假母就避開了。荷珠的假母先笑了一臉,慢慢的對質夫說:

“於老爺,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

“你說出來罷!”

“我想替你做媒,請你今晚上留在這里過夜。”

質夫正在驚異,沒有作答的時候,她就笑著說:

“你已繹答應了,多謝多謝!”

聽了這話,海棠的假母也走了出來,匆匆忙忙的對質夫說:

“於老爺,謝謝,我去對倪老爺吳老爺說一聲,請他們先回去。”

質夫聽了這話,看她三腳兩步的走出門去了。心里就覺得不快活起來。質夫叫等一等,她卻同不聽見一樣,徑自出門去了。質夫就站了起來,想追出去,卻被荷珠的假母一把拖住說:

“你何必出去,由他們回去就對了。”

質夫心里著起急來,想出去又難以為情,想不去又覺得不好。正在苦悶的時候,龍庵卻同風世走了進來。風世笑微微的問質夫說:

“你今晚留在這里麼?”

質夫急得臉紅了,便格格的回答說:

“那是什麼話,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著質夫說:

“於老爺,你不是答應我了麼?怎麼又要變卦?”

質夫又格格的說:

“什麼話,什麼話,我……我何嘗答應你來。”

龍庵青了臉跑到質夫面前,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質夫,我同你是休戚相關的,你今晚怎麼也不應該在這里過夜。第一我們的反對黨可怕得很,第二在這等地方,總以不過夜為是,免得人家輕笑你好色。”

質夫聽了這話,就同大夢初醒的一樣,決心要回去,一邊用了英文對風世說:

“這是一種侮辱,他們太看我不起了。難道我對海棠那樣的姑娘,還戀她的姿色不成?”

風世聽了便對質夫好意的說:

“這倒不是這樣的,人家都知道你對海棠是一種哀憐。你要留宿也沒有什麼大問題的,你若不願意,也可以同我們一同回去的。”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我是負了責任來勸你的,無論如何請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龍庵的樣子來了,便跑出去把翠雲叫了過來,托翠雲把龍庵叫開去。龍庵與翠雲跑出去後,質夫一邊覺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色者,心里感著一種侮辱,一邊卻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國妓女的肉體。他正臉漲得緋紅,決不定主意的時候,龍庵又跑了進來,這一閃龍庵卻變了態度。質夫舉眼對他一看。用了目光問他計策的時候,他便說:

“去留由你自家決定罷。但是你若要在這里過夜,這事千萬要守秘密。”

質夫也含糊答應說:

“我只怕兩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後的糾葛。”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回答說:

“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時候付她二十塊錢就對了。她以後要你買什麼東西,你可以不答應的。”

質夫紅了臉失了主意,遲疑不決的正在想的時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翠雲就把風世龍庵兩人拉了出去,一邊海棠走進了房,含著了一臉忠厚的微笑,對著質夫坐下了。



海棠房里只剩下質夫海棠二人。質夫因為剛才的去留問題,甚經已被他們攪亂了,所以不願意說話。魯鈍的海棠也只呆呆的坐著,不說一句話,質夫只聽見房外有幾聲腳步聲,和大門口有幾聲叫喚聲傳來。被這沈默的空氣一壓,質夫的腦筋覺得漸漸鎮靜下去。停了一忽,海棠的假母走進房來輕輕的對質夫說:

“於老爺,對不起得很,間壁房里有海棠的一個客人在那里打牌,請你等一忽,等他去了再睡。”

質夫本來是小膽,並且有虛榮心的人,聽了這話,故意裝了一種恬淡的樣子說:

“不要緊,遲一忽睡有什麼。”

質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鐘,覺得無聊起來,便命海棠的假母去拿鴉片煙來燒。他一個人在燒鴉片煙的時候,海棠就出去了。燒來燒去,質夫終究燒不好,好容易燒好了一口,吸完之後,海棠跑了進來對假母幽幽的說:

“他去了。”

假母就催說:

“於老爺,請睡罷。”

把煙盤收好,被褥鋪好之後,那假母就帶上了門出去了。

質夫看看海棠,盡是呆呆在坐在那里,他心里卻覺得不快,跑上去對她說了一聲。他就一個人把衣服脫了來睡了。海棠只是不來睡,坐了一會,卻拿了一副骨牌出來,好像在那里卜卦的樣子。質夫看了她這一種愚笨的迷信,心里又好氣,又好笑。

“大約她是不願意的,否則何以這樣的不肯睡呢。”

質夫心里這樣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憐起來。

“可憐你這皮肉的生涯!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錢來蹂人的禽獸呀!”

他就決定今晚上在這里陪她過一夜,絕對不去蹂躪她的肉體。過了半點鐘,她也脫下衣服來睡了,質夫讓她睡好之後,用了回巾替她頸項回得好好,把她愛撫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卻把頭朝開了。過了三十分鐘的樣子,質夫心中覺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這樣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體。但是他愈這樣的想愈睡不著,又過了一忽,他心里卻起了沖突來了。

“我這樣的高尚,有誰曉得,這事講出去,外邊的人誰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憐惜她,她哪里能夠了解你的心。還是做俗人罷。”

心里這樣一想,質夫就朝了轉來,對海棠一看,這時候海棠還開著眼睛向天睡在那里。質夫覺得自家臉上紅了一紅,對她笑了一臉,就把她的兩只手壓住了。她也已經理會了質夫的心,輕輕的把身體動了一動。

本來是變態的質夫,並且曾經經過滄海的他,覺得海棠的肉體,絕對不像個妓女。她的臉上仍舊是無神經似的在那里向上呆看。不過到後來她的眼眼忽然連接的開閉了幾次,微微的吐了幾口氣。那時窗外已經白灰灰的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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