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應當是赫氏唱,但她一時想不起好句來,就讓給啟禎。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問:“明明是腰,怎會在肩?那腰空著有什麽用處?”和鸞說:“你這問太長了。叫人怎樣覆?”啟禎說:“還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鬮筒搖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鬮可巧落在鳴手里。她想一想,就笑說:“莫不是腰橫秋水雁翎刀麽?”啟禎忙說:“對,對,你很聰明。”和鸞只掩著口笑。啟禎說:“你不要笑人,這次該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麽地步。”和鸞說:“禎哥這唱實在差一點,因為沒有覆到肩字上頭。”她說完就唱:“青草池塘獨聽蟬。”問:“明明是蛙,怎麽說蟬?”可巧該啟禎射。他本來要找機會諷嘲和鸞,借此報復她方才的批評。可巧他想不起來,就說一句俏皮話:“癩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里叫喚。”他說這句話是誠心要和和鸞起哄。個人心事自家知,和鸞聽了,自然猜他是說自己和祖鳳的事,不由得站起來說:“哼,莫笑蛇無角,成龍也未知。禎哥,你以為我聽不懂你的話麽?咳,何苦來!”她說完就悻悻地下樓去。赫氏以為他們是鬧玩,還在上頭嚷著:“這孩子真會負氣,回頭非叫她父親打她不可。”

和鸞跑下來,踏著花蔭要向自己房里去。繞了一個彎,剛到囀鸝亭,忽然一團黑影從樹下拱起來,把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舉步疾走,那影兒已走近了。和鸞一瞧,原來是祖鳳。她說:“祖鳳,你昏夜里在園里嚇人幹什麽?”祖鳳說:“小姐,我正候著你,要給你說一宗要緊的事。老爺要把你我二人重辦,你知道不知道?”和鸞說:“笑話,哪里有這事?你從哪里聽來的?他剛和我們一塊兒在如樓船屋樓上賞月哪。”祖鳳說:“現在老爺可不是在簽押房麽?”和鸞說:“人來說師爺有要事要和他商量,並沒有什麽。”祖鳳說:“現在正和師爺相議這事呢。我想你是不要緊的,不過最好還是暫避幾天,等他氣過了再回來,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連性命也要沒了。”和鸞驚說:“真的麽?”祖鳳說:“誰還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時,我就領你閃避幾天再回來……無論如何,我總走的。我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這里;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寧願死在你跟前。”他說完掏出一支手槍來,把槍口向著自己的心坎,裝作要自殺的樣子。和鸞瞧見這個光景,她心里已經軟化了。她把槍奪過來,撫著祖鳳的肩膀說:“也罷,我不忍瞧見你對著我做傷心的事,你且在這里等候,我回房里換一雙平底鞋再來。”祖鳳說:“小姐的長褂也得換一換才好。”和鸞回答一聲:“知道。”就忙忙地走進去。

她回到房中,知道而還在前院和女仆斗牌。瞧瞧時計才十一點零,於是把鞋換好,胡亂拿了幾件衣服出來。祖鳳見了她,忙上前牽著她的手說:“咱們由這邊走。”他們走得快到衙后的角門,祖鳳叫和鸞在一株榕樹下站著。他到角門邊的更房見沒有人在那里,忙把墻上的鑰匙取下。出了房門,就招手叫和鸞前來。他說:“我且把角門開了讓你先出去。我隨后爬墻過去帶著你走。”和鸞出去以后,他仍把角門關鎖妥當,再爬過墻去,原來衙后就是鼉山,雖不甚高,樹木卻是不少。衙內的花園就是山頂的南部。兩人下了鼉山,沿著山腳走。和鸞猛然對祖鳳說:“呀!我們要到哪里去?”祖鳳說:“先到我朋友的村莊去,好不好?”和鸞問說:“什麽村莊,離城多遠呢?”祖鳳說:“逃難的人,一定是越遠越好的。咱們只管走吧。”和鸞說:“我可不能遠去。天亮了,我這身裝束,誰還認不得?”“對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裝。”和鸞說:“不成,不成,我的頭髮和男子不一樣。”祖鳳停步想了一會,就說:“我為你設法。你在這里等著,我一會就回來。”他去后,不久就拿了一頂遮羞帽,一套青布衣服來。他說:“這就可以過關啦。”和鸞改裝后,將所拿的東西交給祖鳳。二人出了五馬坊,望東門邁步。

那一晚上,各城門都關得很晚,他們竟然安安穩穩地出城去了。他們一直走,已經過了一所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天空懸著一個半明不亮的月。和鸞走路時,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現在她可想出不好來了。她和祖鳳剛要上一個山坡,就止住說:“我錯了。我不應當跟你出來。我須得回去。”她轉身要走,只是腳已無力,不聽使喚,就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那地兩面是山,樹林里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怪聲。路上只有他們二人走著。和鸞到這時候,已經哭將起來。她對祖鳳說:

“我寧願回去受死,不願往前走了。我實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吧。 ”祖鳳說:“現在可不能回去,因為城門已經關了。你走不動,我可以馱你前行。”她說:“明天一定會給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來,那怎樣辦呢?”祖鳳說:“我們已經改裝,由小路走一定無妨。快走吧,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鸞做主,就把她馱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鸞伏在后面,把眼睛閉著,把雙耳掩著。她全身的筋肉也顫動得很厲害。那種恐慌的光景,簡直不能用筆墨形容出來。

蜿蜒的道上,從遠看只像一個人走著,挨近卻是兩個。前頭一種強烈之喘聲和背后那微弱的氣息相應和。上頭的烏雲把月籠住,送了幾粒雨點下來。他們讓雨淋著,還是一直地往前。剛渡過那龍河,天就快亮了。祖鳳把和鸞放下,對她說:“我去叫一頂轎子給你坐吧。天快要亮了,前邊有一個大村子,咱們再不能這樣走了。”和鸞哭著說:“你要帶我到哪里去呢?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說怎好?”祖鳳說:“不礙事的。咱們一同走著,看有轎子,再雇一頂給你,我自有主意。”那時東方已有一點紅光,雨也止了。他去雇了一頂轎子,讓和鸞坐下,自己在后面緊緊跟著,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篤墟了,他恐怕到的時候沒有住處,所以在半路上就打發轎夫回去。和鸞扶著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間破廟的門口。祖鳳教和鸞在牴桅旁邊候著,自己先進里頭去探一探,一會兒他就攜著和鸞進去。那晚上就在那里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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